七月中的日头，本是极好的，将人世间一切都照的明明白白，可在这热风中，我突然感觉寒彻心扉。

大学校门一侧的小屋子，倒成了蒸屉。屋顶镶着薄铁，又无天窗，一日的烤晒下来，竟似一座炼炉。连老鼠也躲入地下乘凉去了。里头横竖叠着几只风扇，叶片嘶哑地卷着焦风，恰似病人垂危的喘息。铁屋当中蜷着一个枯瘦的人形，乃是校卫张老头。

他原是极节省的，省到了熬命的境地。被欠了八个月薪资，也闷着不作声；胃里常塞清水煮面，竟把防暑的药也存得生霉了，横竖是舍不得到自己身上用的。这是千百年来黄土地上挣命生长的人们的模样。

他却是个不寻常的看门人。学生下夜课回来，常见他与几只野猫蹲在路灯下，将鱼骨撕碎了喂猫；每月那点微薄的薪水，反要挤出一角给猫备药。只是他那双养猫的手，却暖不了自己的命。

那一日，热得不寻常。太阳悬在半天空，撒下万条金针，刺得地面浮起烟气。小屋内更其难熬，温度过了四十的界，风扇吹出来也是热浪。

校卫那日当值时，学生们匆匆瞥过他那张脸，焦黑如同被烘烤过度的灶灰。夜半时候，窗上糊着一个歪斜的人影，有学生走近欲问是否要水，却听得里头一片死寂。

到次晨七点光景，有人发觉不对，拍门不应。踢开屋门，但见那老头挺在地上，眼圆睁着，脸上凝固着焦红。身子僵着，手指却呈蜷缩状，像是要从铁板上抠出风来。

校方得了讯，立即贴出一纸通告，惜字如金，两百字不到的言语中，那张老头已经成了“物业人员”，仿佛那小屋是独立于学校中的天地，此间一切，毫无想干，而“中暑”、“高温”等词是万万不能提的，这些字是流火，会烫穿薄薄的纸张，最终只道是“病发身亡”，这病终究还是顺着热风传开来。

学生们的心里却是寒的。有人捧着白菊花来悼他，在小屋前堆成小山似的。可不过一日，这些东西也被打扫得全无痕迹，仿佛那铁屋里从不曾活过一个叫张老头的人，这片阳光也不曾温柔的拂过他的面孔。他们何尝不知这门卫的苦楚？

有人坐在冷气房内，埋怨着冷气刺骨，字句斟酌的想着怎么写出“全无责任”，又怎么体现“人文关怀”，还能不失自己的体面，更要顾全学校的名誉。

张老头这一死，不是病，不是天热，却是冷。一种渗到骨里的冰冷。那是八个月欠薪催生的冷，是被人文关怀遗漏在小屋的冷，是屋顶烈日炙烤的冷，是劳动者被异化为符号的冷。

学生说他是被热风蒸死的，我却以为是被某些冰凉的心将他活活冻毙了的。我瞧见铁屋外排布着无数电网，每一寸都通着电，怎就连他屋里的冷气线接不进去？可见这冰冷，倒也成了刻意的冰冷了。

人们总说高等学府是知识的圣殿，是极为体面的所在，是字眼里渗着金光的地方，哪里晓得在那雕花石柱后面，自有蒸笼的铁屋子；在那明堂的冷气下，自有寒凉的人心；在那镀金的聘书里，自有熬死的老门卫。

我眼见那小屋子的顶上，日光还是灼灼地晒下。那些寒暄，那些冷气，那些推诿责任的通告，也还在。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

倒是那些学生放在门边的白菊，被收去后又在何处开着呢？

我想，大约已被压碎在垃圾堆中了罢。

但那芬芳却还在校园里浮动，只是人们装作不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