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不存在》是一本另类的传记,记录的是斯坦福大学建校校长大卫·斯塔尔·乔丹那“伟大而又卑劣”的一生,同时也记录了作者露露·米勒从一个大卫的小迷妹成长为一名独立思考的女记者的心路历程。
大卫的一生,就像他以自己的名字所命名的那种叫做“无角鱼乔丹”一样复杂,像是光明与黑暗合体的莫比乌斯环。一方面,这是成功的一生 - 作为校长,他从无到有领导创建了美国最优秀的大学之一;作为分类学家,他是达尔文进化论最早的忠实信徒,并且身体力行地推行进化论,发现了当时人类已知鱼类的近五分之一;作为丈夫,他前后经历了两端成功的婚姻。但另一方面,这又是悲惨且充满争议的一生 - 家庭上,他的几个孩子、第一任妻子以及数位好友先后因为意外离世,数次被迫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离别,最终孑然一人,读来令人心疼,像是《活着》的美国版本;学术上,他呕心沥血积累的大量鱼类标本先后两次被天灾摧毁,只能推倒重来;管理上,他专断独裁,袒护种族歧视以及私生活混乱的下属,甚至被牵扯到斯坦福夫人的死亡事件当中;最重要的是,在伦理道德上,他对进化论的坚持变了味儿,最终沦为臭名昭著的优生学权威。
作者花了不少笔墨和时间去探究大卫的底色和核心价值观 - 在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之后,是什么让他咬紧牙关坚持了下来?支撑他内心的强大信念到底来自何处?大卫的价值观是矛盾的。在信仰上,他赞美宇宙的无情和不确定,高唱“生命何等壮丽恢宏”;但在现实的磨难中,他只能求助于虚妄的“内心”,用自欺欺人的“坚毅”给自己铸就一面“乐观之盾”。对进化论的片面解读和对“秩序之梯”的过分执着,让他在人生的后半段偏离了正轨。个人认为,大卫的迷失来自于家庭的残缺和亲密关系的缺失。的确,生命何等壮丽恢宏,但渺小的人类同样重要,“我们也很重要”。正是这种亲密关系元素的缺失,导致了大卫少了包容而开放之心,为了躲避绝望硬逼着自己只能乐观,只能忙碌,最终反而在歧途上走了太远。这是一种巨大的遗憾吧。
而本书对我最大的启发,来自于对于语言,对于秩序,对于进化的重新思考。
身为人类的一份子,很多时候我们很难意识到,语言是多么巨大的桎梏。本书的标题是《鱼不存在》,也是同样的道理。“鱼”这一看似天经地义的分类,在现代生物学里已经被推翻。换句话说,所有的生物都可以被叫做“鱼”,包括我们自己,因此,“鱼不存在”。我自己觉得“进化论”这个词的翻译也是同样的道理。原本严复先生第一次在《天演论》中将这个词引入中国时,使用的是更为准确的“演化”,但慢慢地就变成了“进化”,而这个词带有强烈的等级暗示色彩,也在无意中影响了所有人 - 包括大卫。实操中,我们无法轻易摆脱语言对思考的束缚(在 Ted Cheung 的短篇科幻小说《领悟》中,晋升为超人的第一步,就是重塑人类低效而粗糙的语言,但现实中很难做到),但我们首先要意识到这一点,要为自己增加适当的报警机制,要试图通过多语言的比对以及开放的心态来尽量规避这一桎梏。
除了语言之外,更多束缚我们的是观念,是思想,是对确定性的渴望,是对局部减熵的追求。我们太多的自怨自艾,都可以归结为对过去的悔恨,以及对未来的恐惧,但这本质上是一种静态而封闭的观念。说到这里,我尤其喜欢 Tim Urban 画的那张图 - We think a lot about those black lines, forgetting that it’s all still in our hands. 如果我们能够来到达尔文所说的“自然界中无飞跃”的那个应许之地,我们就会发现鱼不存在,很多限制都不存在,这个世界的丰富程度将会远超过我们的想象。宇宙和自然的秩序之美固然伟大,但某种意义上,人类更需要学会欣赏一朵蒲公英身上那种不确定的美。
孟岩就这本书做了一期播客,做得很用心。我很喜欢其中的一段话:
“在书的最后,Lulu Miller 非常甜蜜地告诉我们她恋爱了。她最终从对卷毛男人的愧疚,包括试图去挽回等等,长达十年的这个困境中走了出来。他和另外一位偶然在聚会上遇到的女孩走到了一起,露露米勒打破了界限,走出了困境,她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她看到了世界的本质就是一个拥有无限可能的地方,她说所有类别皆是虚妄,而这也就是我前面说的佛学中空这个字的真正的定义,所有类别皆是虚妄,空的意思其实就是这个世界拥有无限的可能, 露露米勒最后写道,她说,我放弃了鱼,在长久的等待之后,我获得了自己追寻已久的东西,一句咒语,一个技巧,一记希望。这个世界向我承诺,我的生命中有美好的事物,不是因为我值得,不是因为我为之努力,而是因为它们和破坏与失去一样,是混乱的一部分,生是死的另一面,正如生长和腐烂互相依存。要想得到这世界送出的礼物,抓住那个让我们平静看待生之凋敝的诀窍,你就得承认,每分每秒都要承认你并不了解自己眼前的事物。带着好奇,带着怀疑,审视混乱深渊中的每件事物吧。暴风雨就令人沮丧吗?或许这是一次机会,让你站在街上,感受雨的舔拭宛若重生。从更大的视角、更长的时间来看,我们所定义的目标,我们笃定地寻找到的人生的意义很可能是错的。在这本书的结尾,Lulu Miller 说我放弃了鱼类,得到了一把万能钥匙,这把鱼形的万能钥匙,把我从世界的规则框架中跳脱出来,进入了更自由的世界。那是藏在这个世界中的另一个世界,是窗外那个没有束缚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鱼不存在,天空下着钻石雨,每一朵蒲公英都充满无限可能。是的,鱼不存在,世界充满无限可能。”
播客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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