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旅记。
于陌生的某地,总会遇见很多人很多事。有冲动以白描刻录。走在寒夜的街头,内心有无数感受,像初春钻出地面的小昆虫,密密地涌现,在手心、小臂、腮、鼻尖,轻轻地啃噬,酥酥麻麻,一阵微弱的电流。
感受如此富有激情,又易碎。当时当地有记录冲动时破一个口,事后回想咂摸几个角,真动手一笔一划素描着色时,银瓶乍破,一地玻璃碴子,小心地避开尖角,几乎是狼狈的拼凑。捡拾中,自己也疑心掺了假,无从分辨。形似只得两分,意似,大约只有神鬼附体可成。
仍然要写。像红头印章落下,明晃晃红艳艳的仪式感。知道没什么用,热腾腾,“咚”,沉又钝的一声,听得安稳。
不知从何说起。将近十年没来过北方,我已经不敢用“回”这个字了,尽管我青春的某些部分长居于此,梦中也常有莽苍大地,枯树随呼啸风声,向车窗后节节败退。蜷缩于南方潮湿洇润的丰饶之地,无谓秋冬,像久居不归的南栖候鸟,记忆中的干冽冷气几乎散尽。深吸一口,鼻间喉头有轻微的刺痛,像被深夜扎啤撸串的竹签子尖尖无意扎到手指。
是熟悉的北方的秋啊。我在长春新民大街白求恩医院门口,像模像样地感叹。路灯站得端方笔挺。传统花型,四颗浑圆的鸡油黄分占四角,中托一颗玉心。隔十来米就有一座路灯站岗,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仪容肃穆。光漫反射至浑浊不透明的空气中,晕作团团结结的雾气,边界柔和,使人想要亲近。昏暗的路面,自然分割为椭圆与半圆,人行在其中,仿佛路灯交替玩套圈的游戏。
由上至下依次收紧风衣的纽扣,竖起立领,把外围的三颗纽扣排好。领口到嘴唇,下巴可以埋进去,像忽然的闯入者,对领主严阵以待的致敬。出长春站感觉冷,忧心衣服没带足。对寒冷的恐惧中有一丝莫名的兴奋,像刚出洞穴的小兽循着甜丝丝的血腥气,一步一顿地跃,茸毛大尾不自主地上扬,像猎猎升腾的旗帜。
疑心人对严寒的兴奋中,趋从某种动物性的召唤,乃至野性的释放。需要热量,需要温暖,热切地感受需要。黄澄澄的路灯向远眯成一条迷离的缝是暖,道旁浓酽尖角西式建筑的莹亮方窗是暖,街角锈迹斑驳绿汽油桶吆喝最后三只胳膊粗的红薯是暖。依恋人被灯色染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蒸腾的稀薄热气,想象前方紧扣黑色卫衣帽低头插兜匆匆前行的人手掌和口袋摩擦的温度,连绵不绝的车流的前照灯流泻烤奶的浑厚油脂香气……我的手在男友外衣兜里紧紧握着,迎着寒风,仰天长啸:
“好想谈一场新的恋爱啊!”
无耻。大约严寒激发体内某种原始的集体性。看见有的人独自在走,像一根无依的孤拐,自作多情地替对方感到寂寞,恨不得塞一个滚烫香甜的大地瓜到他怀里捂捂。人之为人的功用性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两根寒枝战栗着走近,拥在一起哆嗦,一高一低地哈气呼气,气流在半空发出金属片的摩擦声,似鸦的一声啼。北方的秋日空气像扑过痱子粉,干冽的寒气,痛快利落如一记响亮的耳光,呼在脸上生疼,但叫喊不出,只好在心内屈屈地痛忍着。
男友是我的拐杖,棉服,围脖,暖宝宝。这么说有物化男性的嫌疑,更无耻了。
长春的秋日寒夜使人变态发育,总结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