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一次来北京是十年前。人和城市也受命定的缘分指引,相逢,重逢,写在幽冥的时间线上。昨晚十年没见的同学说,好多次计划去广东出差,最后作罢,一次未成行。唯独有一年春节去广州,你又走了。就此两望十年,还好我们都没被工作折磨死,有命活到相见这日。
尽管早已伏下预期,见他还是吓一大跳。十年前的清瘦少年,仍然白净的一张脸,只是像厨娘手忙脚乱而被遗忘的发面,搪瓷盆的一团白玉,日渐蓬松壮大,无人管而发酵了十年,撑得盆满。五官似乎也被拉长一些,言谈讥嘲的角度略带勉强,像拄着拐支撑不住。就此短了少年聪颖不可一世的凛然神气,多了几分锋芒内收的温润慈祥。
十年的时间跨度,可聊的谈资可说多,可说少。先把各自近况顺一遍,再谈大学同学学长学姐的现状——我关了朋友圈,他忙得没时间看朋友圈,自然只有每说一个,搜人点头像看朋友圈,最后仅三天可见,悻悻而归,这段素材很快见底。很快又回归到他的工作,想死,猝死,吊死,要死……白玉团子的一万种死法,我想碾薄,抹油,投入烧得火红的炉膛里,做成缸贴子最好吃,不知道他考不考虑。
加班强度比我预计得还猛。每天七点半到公司,十一十二点下班。大小周,大周上七天,小周上六天半,三五天的五一清明照常放,七天的国庆折去一半,三天回来加班。超过七天的长假只有春节,凑两三天假难得休息一番。工作消息要求在半小时内回复,凌晨两三点的电话亦然。这样的强度大约持续了一年多。老板比他更卷,上了年纪的人下班时间比他还晚一小时,早半小时到公司。于是怨天怨地也不能怨老板,大家都是同病相怜打工人。
我从前不信疲倦的幸福,但他绘声绘色对于加班生活和猝死愿景的演绎中,我体味到了这一层。所以不含怨怒,只是像带骨羊腿肉、羊上脑、燕翅一锅炖的铁锅烀羊肉,连筋带骨,鲜烈热滚,吃得人五官错位上下乱飞,但坐下来两个人可以吃很久。只是浓郁鲜亮的一碗阐述的羊汤,没有怨恨、不甘的杂质。
你还记得我大学跟你说过我的理想吗,虽然还没有完成,但我觉得我现在走在这条路上。我俩吃完压马路到三里屯的路上,他忽然说。我早忘记了,他重说了一遍。那你已经是了,我说。还不够,我还要继续努力,我觉得总有一天会实现。惨白的路灯照在他的脸上,像有白鸽振翅从他眼里飞出来。扑腾扑腾在我耳边忽闪着翅膀。
我六月大约是端午前后的周末,会经深圳去香港。回访。他狡黠的一笑。你最好是端午前,端午我大概率要出去玩,我说。唷,你还挑剔上了。他加重了挑剔这两个字的语气。我乐了。
还是那个样子。精准的讥讽,暗暗的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