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我的朋友米娜回以色列探亲，带回两本摄影集送给我，看起来像二手书，其中一本的扉页上还有用希伯来语手写的十几行字。无论我借助多种翻译工具，找熟悉希伯来语的朋友翻译后，意思都大致如下：

“二十岁的我在阿拉伯杂货店打杂，老板包我的吃住。附近有一家犹太人开的面包店，每当她帮母亲来杂货店买烹饪用的香料，或者我替老板去她家买面包，她和我总会说上几句话，美丽的苏里，她的出现让我的生活活了。我每天看书学习，希望能在埃拉特港谋一份贸易工作。有一天她来店里找我陪她去肉铺采购，因为她们全家都在忙着准备弟弟的成年礼，要招待许多客人。美丽的苏里和我一起辗转于不同的店铺，我们手上都提满了食材。我多想请她喝一杯石榴汁啊，可是我的身上没有钱。1966年我在新开港的阿什杜德港得到了处理货运业务的工作，当我拿到第一份工资，我就坐公交车回去看我的苏里，请她喝石榴汁。”

末尾落款处的名字叫“阿维”，写于2010年9月。或许是曾经拥有这本摄影集的人，翻看以色列的老照片后有感，在扉页上随手记录了一段青年往事。

我飞来特拉维夫处理点公事，虽然以色列处于战争状态，可在特拉维夫，当地居民们的生活和以往没有不同，该吃吃该喝喝，餐馆里坐满了热闹的顾客，大家喝着葡萄酒，社交一如往常。在犹太人的面包店里还写着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兄弟永远一家人，他们说，战争冲突都是身处高位的人互相折腾出来的。

米娜要我办完公事去拜访一下她的外祖父，她父母那辈从以色列移民到了瑞士，至今她也就回耶路撒冷探望过外祖父两次，她这一代已经不会讲希伯来语了。

“他的记忆状态不是很好，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时常记不得我是谁，偶尔状态好的时候，他能认出他的女儿。” 米娜对我说，外祖父今年八十岁了，她之前送我的摄影集就是他从书架上选的。

“你的外祖父叫什么名字？” 我问她。

“亚伯拉。” 她说。

我从特拉维夫开车一个多小时，先去了耶路撒冷的Mahane Yehuda市场。得知外祖父和他大女儿一家没有遵循犹太洁食食规，所以我在市场选购可食性礼物时没有禁忌需要避免。选了十几种上好的芝士，十罐最好的蜂蜜，香料店里珍贵的西红花，各式各样的坚果，还去肉铺买了羊肉牛肉让老板把最好的部位都给我，看起来好吃的糕点我都买了，新鲜的水果一筐筐塞进了车尾箱。到了外祖父家，姨母和姨父来车尾搬礼物时，诧异地说我这就像回娘家过节的人。也确实一下子就让我们彼此亲近。姨母像待家人般待我，给我准备房间，贴心地铺上用阳光晒过的床单被套，原本我没打算在这里过夜，可是姨母说家人可不兴来了就走，午饭后她还特意出去给我买了件睡裙。

外祖父佩戴了助听器，在院子里的葡萄藤架子下晒阳光。

“阿维。” 我走到他身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的肩膀惊诧了一下。

“阿维。” 我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似乎愣住了，侧耳倾听。在他这个年纪，会叫他这个昵称的人，大概都去世了。

虽然只是每天自学一点希伯来语，五年的积累，我已经知道在希伯来语中，亚伯拉的小名，通常就叫阿维。这个昵称是给亲密的人叫的，以往苏里想必就叫他阿维。

我不知道该继续对他说什么，对希伯来语还不精通，想说的我也说不出。他仍然在认真倾听，我亲了下他的脸颊，索性坐在庭院哼唱一首古希伯来语诗歌，这是我唯一会唱的该语言歌曲，所罗门写的情诗：

众水不能熄灭
爱情
大河也不能淹没
正如百合花在荆棘内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也是这样
正如百合花在荆棘内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也是这样
你的良人转向何处去了
你这女子中最美丽的
你的良人转向何处去了
你这女子中最美丽的

他坐在轮椅上安静地听我哼唱，我看见水井旁有一棵石榴树。姨母说，那棵石榴树已经有二十年树龄了，是她母亲去世那年种下的。

“你的妈妈叫什么名字？” 我问姨母。

她说她的妈妈叫萨拉。

“你的爸爸是个幸福的人。” 我对姨母说：“经过漫长的婚姻，他对妻子的回忆仍然是心动的画面。”

苏里在希伯来语中，是萨拉的小名。和阿维一样，是给亲爱的人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