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我再次来到大马士革,这座城市看上去没有变化。这种不变有种矛盾的角度,十年前附近的郊区还在遭受炮弹轰击,处在市中心也能听见炮击声,每天的供水供电不稳定,从郊区涌进城里的难民找不到栖身之地。但与此同时,城里的水果摊依然五彩斑斓,商店里的异国香料交易如常,面包店里满是诱人的糕点,人们随时可以买到葡萄酒,服装店仍然顾客盈门。2024年的今天,叙利亚最著名的冰淇淋店Bakdash, 依旧如2014年那般热闹非凡,只是门口的烟头少了。普通市民的日常仍然没有稳定的电源,甚至可以换个角度讲,一个人在这个国家能使用的电量越多,权利就越多。
我陪姐妹来处理一处异常的房产,她是我在希腊居住时认识的忘年交。2007年她才53岁,精通阿拉伯语的她,被大马士革这座古老的城市迷得团团转。那时的叙利亚在她的眼中与此时格外不同,罗马帝国建造的城墙环绕着老城区,逊尼派和什叶派友好地混居在一起,她走在圣经中提到的直街,感受着东方古城的独特魅力。尤其是一些奥斯曼时期的庭院古宅,厚重的木门后展现了东方的辉煌,郁郁葱葱的阿拉伯庭院,中庭建造了喷泉,大理石马赛克装饰着地板,微风轻拂,庭院中的柠檬树和茉莉花飘动馨香,木质天花板绘有彩绘和阿拉伯铭文,房间里的家具镶嵌着珍珠贝母。
她知道老城里的历史建筑被列为世界遗产,但政府没有足够的资金修复所有老建筑。那些带有喷泉和果树的庭院被企业家买下,改建成了精品酒店和餐厅。政府鼓励外国人购买老城的古宅,把修复历史建筑的责任交给了他们。2007年她雇佣了当地律师,对她打算购买的古宅尽职调查后,她带着装满现金的行李箱与卖家完成了交易。那一天,买卖双方面对面清点现金,数钱就用了8个小时。
不同国籍的买家经历了相同的交易过程,但对于古宅的翻修态度却各异。欧洲买家倾向于恢复古建筑原貌,重视自然通风、冬暖夏凉的房间、凸窗和狭窄的楼梯。而海湾阿拉伯买家则保留外墙,拆除内部结构,安装电梯、大浴室和现代空调系统。 老城的房地产正处于繁荣时期,她购买的古宅翻修后翻了一倍,直到2011年第一声枪响。
2011年2月11日,她坐在古宅里,看着埃及总统下台的新闻,那一刻她意识到叙利亚将要发生变故。可她没想到,第一声枪响发生在几条街之外,两个普通的市民起了争执,其中一人开了枪。随着这声与革命无关的枪响,叙利亚其它地区出现了第一枚迫击炮弹、第一架米格战斗机和第一轮猛烈炮击。
她决定离开叙利亚,回到自己的国家。而叙利亚的普通人没有选择,战区的难民涌入大马士革,人口迅速翻倍。拥有古宅的人全都离开了,老城的古宅被难民们挤满,她的宅院住了40几个人。后来战争的情况,她只能看新闻了解。
2018年战争结束后,帮她管理古宅的叙利亚律师告诉她,难民仍然占据她的房产,而古宅的多处地方需要修缮。64岁的她不想强硬也不愿花晚年的精力纠结,她已经搬到希腊定居。直到70岁,她在向我讲诉她的故事时突如其来地产生了一种自我觉悟,她觉得她的律师可能一直在骗她。
难民是这个国家最无力的人,如何能与拥有政治人脉的律师对抗。找人探查后发现,目前住在古宅的一家人曾与律师签署正式租约,而她的律师从战时就靠租金盈利。她决定亲自来解决问题。
这一周我们在不同的餐馆用餐后,都得把餐费藏在盘子底下。一方面是因为战后游客变少,另一方面是一些餐馆老板依然保持好客的传统,再加上互相交流时产生的友好情感,我们吃的每家餐馆老板都坚决免单。有时遇到其他游客聊起这个现象,他们也有同样的经历。
许多当地人主动与我们攀谈,最好奇的竟然是问我们为何没有拿着相机拍视频,那几乎是游客的标配。我觉得镜头阻碍我感受当下,也妨碍人与人之间的自然交流。我对当地人如何应对电力问题感到好奇,每与一人交谈,总会聊起这个话题。
他们的回答几乎一致:每天停电,有的家庭安装带蓄电池的逆变器,但如果在1小时通电,6小时断电的供电模式下,蓄电池会在恢复供电前耗尽。大多数人使用小型 12 伏电池连接到LED 灯带上,以便在夜晚有光亮或为路由器供电。
既然每个城市都有极贫和极富的存在,那些最富有的当地人面对电力短缺的情况又在如何生活。
我使用了一点人际关系,希望能接触到这个国家资源最丰富的人。实际的资产仍然是矛盾的世界最有效的通行证,很快我们收到了晚餐邀请。要等他从迪拜自家的酒店回来以后。
另一位企业家带我们参观了2021年建成的550平方米奢华住宅,像是比弗利山庄的某处典型豪宅被搬到了叙利亚。这处房产安装了带有大型蓄电池的太阳能系统,彻底摆脱了停电困扰。他说这里通常只是暂住处,“能在这个国家住得最好的人不会一直住在这个国家。”他的原话。
与此同时,西南部正在为富人们建造一个占地214公顷的高档住宅区,该项目属于一家与私人投资者合作的政府下属公司。但他始终用“重建”这个词来描述这个项目,而不是“建造”。这是一种典型的外交用语。
丰盛的餐桌上,他谈论着对叙利亚未来投资的乐观态度,再加上一点家国情怀:“人可以在做好事的同时获利。” 除了天花乱坠,他还会讲恐怖故事:“只要人们不断工作,结婚,生孩子,利润总是在某处等着的。” 我听着想到了隐形的牢笼。
两天后,那个在迪拜拥有酒店的人也来了。他比我的姐妹小12岁,模样却更老态。邀请我们去了一家简陋的小餐馆吃Fatteh. 他说每次回大马士革就好这一口,这里的做法是将烤皮塔饼、鹰嘴豆、酸奶、松子、柠檬、大蒜等混合,浇上橄榄油、欧芹和番茄。
他的态度与上一位企业家对比鲜明:“仅仅结束战争并不足以吸引叙利亚的巨头们回国投资,除非政府的透明和法治能让他们放心。”
年轻时他是一名土木工程师,22岁离开叙利亚到阿联酋工作,月收入1600迪拉姆。1991年他开始创业,逐渐将业务扩展到房地产、承包、酒店、工业和教育等领域。
他的话题集中在战争对一代人心理的影响:“战争爆发时,只有6岁的孩子现在已经长大,他们中的一些人因为战争中断了学业,只见到周围的杀戮与血腥。我们能指望他们做什么呢?我们该如何帮助他们发展?”
离开小餐馆时,他把钱放在餐盘底下,与餐馆老板亲密地握手,聊了几句家常。第二天他就回了迪拜。
我也是个矛盾体,既是故事的讲诉者,又是其中的参与者。既在这里看不惯资源分配的不公,又是资源的使用者。我们在这座城市走街串巷,有的孩子礼貌地打招呼,有的孩子伸手要钱。她带我重温17年前最爱的老城小巷,她记忆中攀爬的藤蔓和成束成束翻滚的茉莉花,我们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