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很讨厌家乡的名字。它叫老河口,名字里带着一个老字,听起来就很土气。而且没有什么含义,老河口,以前是个河口,时间长了就叫老河口。我在爷爷家翻到一本早年间的行政区划书,上面知道原来家乡以前还有一个别名叫光化,光化多好听啊!小学语文课上老师让我们写家乡,我不愿意写老河口,我就要写光化。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这个名字已经没有了,现在就叫老河口。我一直对这件事闷闷不乐,我们是配不上一个好听的名字吗?
老河口静静地靠在汉江边,我们叫它汉江河。它离我家不过五十米,我一分钟就可以走到水边,傍晚的夕阳能烧红一片天映在水里,我对拍夕阳这件事乐此不疲。小时候也曾想过,汉江和汉族怎么都是汉字。现在知道了,汉水流经的一个地方叫汉中,两千多年前有个老匹夫在汉中称了王,后来建立了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就把汉水的汉,汉中的汉,当做朝代的名字,于是叫汉朝。然后这个大一统的汉朝,定义了现在的汉族。所以这条汉江慢悠悠流淌了两千多年,流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这条汉水,也在历史上承担了重要的功能。在汉唐之际,整个中国的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在关中平原和华中平原,汉水从老河口慢悠悠流到武汉,成为了沟通南北的重要水运路线。古时候的生产力水平低,水运是重要的通道,商品的流通也带来了水运节点上城市的兴旺。而在汉水上最重要的三个码头,便是汉口、襄阳和老河口。
码头带来了商人和财富,一直到今天都还有痕迹。在老码头边上建起了一片街区,我小时候住在正兴街,旁边是太平街。砖木结构的房子,街道上铺着青石板。前段时间回家,走过这片街区,我看到老房子的飞檐上有精细的雕刻,还在感叹,盖房子的人一定是家境殷实。而现在,这里成为了穷人居住的地方,再不复当年兴隆的景观。
老河口的兴盛和水运密不可分,汉水曾经在历史上起到了沟通南北的作用,但随着帝国的政治中心转向北京,经济中心转向江南,京杭运河取代了汉水。汉水在历史上的作用渐渐没落,老河口也跟着慢慢沉寂。沉寂带来的好处,是汉水清澈见底。爸妈告诉我,小时候的河水能看到底,我小时候也能看到水草里鱼儿在嬉戏。
好水就要起作用,于是国家在老河口的上游修建了丹江口大坝,把汉水慢慢引到了北京、天津。淹没了大片的村子和农田,北京和天津的人也喝到了我们甘甜清列的水,但似乎他们并不知道,也不会说声谢谢。这件事的副作用,就是汉水彻底失去了水运的功能,两千多年的老河口,只留下了名字,失去了河口的功能。在这条江上来来往往的水手们被迫寻求新的生计,废旧的码头被拆除变成了公园,淹没的城镇的居民成为了他乡的移民。
失去了水运的老河口渐渐没落,它曾经有码头、公路、铁路和机场,后来火车站点的客运站被取消了,货运站也被取消了,机场变成了纯粹的军用机场,它的经济变成了一潭死水,只留下清澈的汉江继续流淌。而汉江的水太好了,它被迫流向了北方,以至于下游的水资源逐渐枯竭,于是要再把长江水引进来。再过几年,我家旁边清澈的汉江水就会混入浑浊的长江水,那一口甘甜远走他乡,只能在北方喝到了。
这座城市就静静地沉睡在这里,似乎没有故事,没有伤痛。像我一样的人,在汉江旁长大,再离开这里。我爸妈就在江边继续生活,偶尔感叹一句,这里是个养老的好地方。我也和老河口的名字和解了,它还是不好听,但记录下了这两千多年悠悠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