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2周，去希腊溜达了一圈，写几句随感。

相比于周围的意大利、土耳其、伊朗、以色列和埃及，希腊是那种“很有吸引力，但似乎又不值得单独去一次”的目的地。作为西方文明的发源地，希腊的历史地位不容置疑，但除了雅典卫城的一些残垣断壁之外，似乎当代的希腊已经是另一个全新的国度，找不到太多那个伟大的“古希腊”的痕迹。疫情三年，被憋在家里的闺女读了大量的希腊罗马神话，满肚子的各种天神和八卦，整天吵着要去看雅典娜和阿波罗的神庙，这才终于下决心出发，踏上了此次希腊之行。

两周下来，感受最深的，还是古希腊文明中的“理性”和“人性”。

和美索不达米亚、古埃及、中国这些大陆文明不同，古希腊并非大江大河+平原地貌所孕育的农业文明，相反，希腊的地中海气候夏季炎热干燥、冬季温和多雨，造成农作物的生长季无法与雨季配合，只能支持葡萄、橄榄这种耐旱型边缘作物的种植。这就逼迫古希腊人必须通过贸易交换才能够获得生存所需要的物资。同时，希腊多山的地貌也给统一制造了很大的地缘成本。这些因素加总在一起，让希腊孕育出了迥异的海洋城邦文明，而其中最有特色的就是“理性”和“人性”的部分。

就拿神话来说，和各大古文明一样，希腊人在试图解释世界的时候，首先也诉诸于神明，比如天神、海神、太阳神、月亮女神、战神、酒神之类，只不过和其他文明的诸神相比，希腊的各路神仙比较世俗化，更接地气。他们不仅长得和人类一样（而不是化作龙型、巨人或者三头六臂），同时他们的家长里短、七情六欲和老百姓没什么分别 - 希腊神话就是一部纷纷扬扬的八卦合集，把其中的主人公换成隔壁老王也不会有太多违和感。古希腊人民们似乎并没有将这些神明看做埃及的Ra神或后世的上帝、真主似的高高在上的存在，同样，他们也不觉得自己是卑微的蝼蚁，需要乞求神明的关注，更多采用一种平等交换的视角，各取所需罢了。不仅如此，神明本尊也并不是高不可攀的。古希腊的神话中，最让人动容的普罗米修斯盗火的故事，它说明觉醒后的人类可以拥有和神明一样的智慧与理性。在《伊利亚特》、《奥德赛》当中，也不乏人类与天神作战的案例，这种骨子里的“大逆不道”在其他宗教中是不多见的。

古希腊的“人性”，还体现在各种雕刻里。在各地遗迹的博物馆里，能够依稀看到古希腊雕塑从粗糙到精致、从半人半神到以人为本的进化过程。早期的雕像有浓重的埃及风格，大都孔武有力，表情僵硬，动作浮夸，而渐渐的，身材的比例变得合理，肌肉的线条开始柔和，衣饰的褶皱和纹理开始细腻起来，尤其是，雕像终于开始有了眼神。在德尔菲博物馆的角落里，有一尊无人问津的男性雕像，据说是哈德良皇帝的某个侍从。我和他（而不再是“它”）对视了许久。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论真实，雕像当然不如照片，更不如当今的大量影视渲染等黑科技加持下的3D影像，但好的雕像作品中凝结了某种永恒的、更加抽象但更富有表现力与洞察力的情感表达，如泣如诉，是某种人类共同的悲欢。盯得久了，那眼神甚至愈发灵动，简直像是要活过来似的… 尽管这些古早的雕像在精致程度上无法和大卫之类的传世杰作相媲美，但我认为他们在眼神上是不输的。而所谓的“文艺复兴”，复兴的恐怕就是这一抹眼神中所凝结的人性的光辉。

古希腊的城市里，同样遍布着“理性”与“人性”的痕迹。在以弗所的废墟中，依稀可以见到希腊罗马文明的巅峰盛景。这座地中海最大的港口最多时曾拥有25万人口，足足比其他城市大了一个数量级，会议大厅、喷泉、剧场 / 竞技场，一应俱全，甚至还有Ji院。城市遗迹中最著名的景观，是位于中心处的大图书馆。这座两层的建筑高高耸起，林立的柯林斯石柱足足有十多米高，仿佛智慧的灯塔，将理性的光芒洒遍全城。据说当时馆藏的图书超过1万册。记忆中，我没有在其他古文明的城市核心区域见过如此规模的图书馆，即便放在今天，这座图书馆也并不寒酸。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则是城市的卫生系统 – 它由地下污水系统、地面清洁系统和地上饮用水系统构成，管线纵横交错，绵延至数公里之外，保证人们可以喝到最干净的山泉水，可以用温水洗澡，以及有流动的活水来日夜冲洗排泄物。古希腊罗马人在保持清洁上花了如此巨大的心力，充分体现出了所谓人类的尊严。这恐怕就是文明与野蛮之间的分界线。用卫生系统守住了人性的底线，用图书馆来支撑理性的天花板。居住在这样的城市里，才能心安理得地觉得自己是个文明人罢~

总之，在希腊走了这一遭，体验还是挺不一样的。在其他的文明里，保留下来的基本上都是皇室贵族的奢侈痕迹，无论是宫殿、陵墓还是工艺品，而在古希腊的那些破石头里，虽然富人们留下的痕迹更多，但有大量老百姓的日常也被相对平等地记录下来。换句话说，从自由和平等的角度，从理性和人性的角度，如果能够选择，那么做一个古希腊人的地位和生活体验相对于其他古文明或许会好得多。就拿奥运会来说，除了希腊，还有哪个文明能够允许全国的老百姓公平参与一项娱乐竞赛呢？（或许隋唐后中国的科举制有的一拼？）

当然，古希腊的辉煌早已不再。对希腊人来说，最黄金的年代是公元前500年左右的古风时代，之后好日子就再也一去不复返了。雅典先后被马其顿人、罗马人、威尼斯人、奥斯曼人轮番蹂躏，直到19世纪初才有机会完成民族觉醒和独立建国的流程。这2000多年间，维系希腊人民族认同感的东西，一个是希腊语，一个是东正教。今天的希腊，在全球经济上已经是无足轻重的存在，甚至险些经历国家债务破产。狭义的希腊依然式微，但古希腊的海洋文明精神，尤其是“理性”与“人性”的部分，早已在欧美发扬光大，继往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