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死之身》#20
“每一个拥有身体的人都应该在出生时就被赐予一份有关于如何死去的指南。”
可惜没有。
我们被迫出生,继而走上一条不归路,没有人知道这条路的终点在哪里,没有人知道自己会停在哪一步。
关于死亡的经历,每个人有且只有一次。而疾病,重大的疾病,有无数次的机会抢在死亡之前,像一双无形的手用力把我们推向深渊,直视那些暗涌四起的绝望之黑,一次又一次,循环不止。
安妮·博耶用冷峻的词语描绘她身患乳腺癌的经历以及病痛带给她的折磨和苦难。罹患癌症的感觉,用她的话来说“一点都不真实”——“刚刚我还身强力壮,顷刻间就病痛缠身”。癌症是一个看不见的魔鬼,它隐藏在我们的身体之内暗自发育,病人被一些检验报告和B超影像告知患上癌症,而本人早期甚至毫无感觉。被迫去抵御一个自己看不见的敌人,这种孤独在病患身上弥散开来,让人走入绝望的迷雾——
“我们生病,然后我们的病症跌落到科学那冷酷的掌心上,跌落到从容自信的显微镜玻片上,跌入卑劣的谎言、同情和公共关系里,跌入浏览器的新页面和书架上的新书里。而这具身体(我的身体),它对不确定与不可知之事缺乏天赋;它在癌症的陌生术语中摔碎,坠落到语言的裂痕中。”
乳腺癌给我的冲击,最早源自我奶奶。
奶奶在我小学的时候就摔坏了腰半身瘫痪,我幼年父母离异,奶奶跟着爸爸生活,爸爸粗人给奶奶洗澡非常不用心,奶奶洁癖,经常打电话来抱怨哭泣,于是我常在周末的时候回去帮她“深度”洗澡。在大大的塑料盆正中间摆上一个塑料的小凳子,双手架起她的双臂,把瘦小的她一点一点地挪到小凳子上,然后帮她把衣物脱掉。用提前准备好的热水先帮她打湿身体,然后涂上沐浴露轻轻揉搓出泡,再用大勺子勺水,冲洗掉泡沫,再拿大浴巾把她包起来,又把她挪回床上,擦干净之后再涂上爽身粉,不然她一直躺着身体流汗就会很容易发痒。
在第一次帮她脱衣服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她的左边乳房是没有乳头的,凹陷进去一个小坑,当时我很惊讶,但不敢说什么,回家问我妈,才知道奶奶早几年乳腺癌在医院做了乳房的切除手术。那是我第一次直面乳腺癌,而患者是我最爱的奶奶。
乳房切除手术破坏身体的完整性。乳房,这个象征着生命的孕育和情欲之美好的东西,好像一个恶物一样被切割下来,被抹杀掉它的存在。只要想到就会让人心疼得想哭。
“我尽量不对自己的乳房切除术产生任何感觉,因为一旦试图去感知这件事的实际重量——尤其是在经历了半年的侵略性化疗之后——我仅存的那一点活下去的力气将被抹杀得一干二净。”
仅用语言表达感同身受,这种苍白无力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想没有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人能想象自己去经历这些。患病让人模糊自我,把自己变成无数的病患数字中的某个“1”,某个很不具体的“1”,挤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统计数字中,躺在那些医疗设备间,就仿佛一具已经放弃生存意愿的躯体正在享受现代医疗设备的“存活”拯救手段。而死亡本身或许已经探入身体,摄走意志,即使战胜了癌症而继续存活,还是无法判断这副躯壳残存下来的究竟是什么,是原来的自己,还是一个“重生”的自己,或者是一个破碎的自己。
此外,除了疾病本身之外,由疾病带来的很表面的疼痛、泪水、疲倦和绝望,也足以让人窒息。安妮很详细地描述她在患病过程中关于“疼痛”、“疲惫”等的感受。
“任何形容疼痛的词都来自一种我们尚且无法理解的语言。”
“(病痛带来的)疲惫不同于死亡,它没有情节,没有读者。疲惫平淡无奇,不需要什么过人的天赋,在实践中它民主而平等,没有什么仰慕者。从这层面上看,它有些类似实验文学。”
我把所有她描述这一切的词语记录下来,我希望提前感知这些痛苦,好让当有一天我不得不也要去面对这一切的时候,能够在脑海中翻腾出几句话,替我表达自己的感受。
“每个此刻没有生病的人都曾在过去或是会在不久的将为成为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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