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老科幻迷，看到最近网上一些针对刘慈欣个人的争吵，尤其是少数即友也在发表一些暴言，我觉得挺难过的。作品当然可以讨论、批评，但上升到审美攻击、人身攻击和对科幻迷群体的攻击，未免太过火了。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印象里2008年（随着三体第一部单行本面世）在豆瓣科幻世界小组早就充分争论过了。那时的三体尚未破圈，只是一些科幻圈的专业人士和资深科幻迷的连日论战。之后三体迎来每一次的单行本出版，以及在大刘斩获雨果奖、小说获得影视改编之类的“出圈”事件之后，都会引来一场场口水战。但遗憾的是，科幻的名气越来越大，讨论的维度反而越来越狭隘，就像是被什么人在思想中投下了二向箔。

不是说不让大众批评。但我认为，批评的方向应当朝向类型作品所独有的艺术内涵上，而不应用非类型作品的所谓的范式去衡量。举个例子，你如果拿经典文学的某些标准去品评电子游戏的文本，你会发现除了少数文本质量极其优秀的互动电子小说外，大部分电子游戏的文本都和名著的水平相差甚远，那些文本基本上就是大白话。但这会损害《塞尔达传说》的艺术魅力吗？并不。游戏的魅力在于互动和沉浸模拟（造梦）。

正经的科幻小说，大都是冷静的“what if …”式的思想实验。人造生命、宇宙探索、时间机器、异星异族、世界末日、科技革命、电脑模拟，科幻作家将角色放置在一个个假想的环境中，通过其瑰丽的想象，带领读者一起完成这场思想实验。当然，读者完全可以对诸如“假如人类拥有时光机，一部分人类就会获得永恒，然而……”（阿西莫夫《永恒的终结》）的故事产生怀疑，这当然不要紧，因为科幻小说只是一次想象力的激荡而已，读者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逻辑重新构筑世界。这也是科幻小说在少数几个有限的母题的框架下始终能够推陈出新的原因之一，谁都可以用“假如……那么……”的方法来掀起新的思想风暴，构成全新的故事和奇观。

科幻小说的魅力也在于此。一个简单的假想，可以令世界充满无限的可能性。我想爱看科幻的朋友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同样是时间机器题材，H.G.威尔斯和阿西莫夫能幻想出完全不同的结果，尽管某种意义上来说，两者对人类社会的观察都是极富洞见的。可惜的是，一部分读者偏偏对想象力的洪流视而不见，偏偏要针对科幻小说这种极其类型化的通俗小说，批评其文学性不足。“文笔差”也常令科幻作家群体在主流文学界遭人诟病，除了在科幻“新浪潮”运动后出现的少数善于使用文学化语言的作家外，多数科幻作家对文本的关注确实不如对思想实验和幻想的关注。

评论界尚且如此，对科幻认识不深的大众，更难免会有一些误解，以为科幻作家和传统文学作家是差不多的。其实不是（当然有些科幻作家也在试图打破隔阂）。科幻作家是一群喜欢探索边界问题甚至挑战人类伦理的人，他们写作挣的这个钱，主要因为想象力的奇诡宏伟，而非文本的精致优美。他们并不算擅长舞文弄墨，在传统文学的评论家面前，自然吃瘪。真要拿科幻作家说事儿，我们可以扣出太多的帽子，比如：

阿西莫夫 = 恶臭直男，爱情观有问题。人物塑造差。（代表作：基地系列）

阿瑟·克拉克 = 装神弄鬼，人类失败投降主义，披着科幻的外皮传教。（代表作：2001太空漫游）

罗伯特·海因莱因 = 法西斯，帝国主义者。（代表作：星船伞兵）

弗兰克·赫伯特 = 给LV教招魂的神棍。（代表作：沙丘）

威廉·吉布森 = 文笔极差，生造名词，小说结构散乱。（代表作：神经浪游者）

奥森·斯科特·卡德 = 让未成年人参战，三观尽毁，软科幻。（代表作：安德的游戏）

……

这个帽子可以无限扣下去。但这么用放大镜找黑点，真有必要吗？我估计科幻迷都要笑出声。阿西莫夫的角色塑造是很差，其杰作《神们自己》甚至连故事都没写利索写完整，但这很重要吗？阿西莫夫移民到美国后，英语不太好老写错别字，但编辑特意给他保留了一些阿西莫夫式的拼写错误，因为这不重要，在《神们自己》这部杰作前，错别字和烂故事毫不重要。传统的科幻作者，往往在人物塑造和叙事方面技艺粗糙，他们甚至不太在乎人物的性格和动机。在茫茫宇宙中，在科幻世界中，那些……真的特别重要吗？

读科幻的读者不知道这些科幻作者的文笔差吗？他们就没有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知道真写得好的文学是啥样？我看未必。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给大刘或者科幻正名（也没这个必要）。只是想说，一个类型的作品有其独特的艺术魅力，抛开这个独特的点不谈，那还有谈别的什么的必要？你会用古典音乐的标准要求Hip-Hop觉得它垃圾不好听吗？咱们鉴赏作品，不要避重就轻啊。当然，对小说来说，文本质量高那是更好，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布拉德伯里、泽拉兹尼、勒古恩的文学天赋（以上三位都是文笔相对好的科幻作家）。

另外，如果一个科幻作家的文学天赋达到传统精英文学的水平，那ta其实也就大致上脱离了科幻作家群体。比如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近年来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之一，坚称自己的名作《使女的故事》不是科幻小说。还有著名作家冯内古特，也咬死了不承认自己的小说是科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就是……看不上吧。但科幻作家们肯定不这么看，因为这俩人的部分作品本质上还是“what if …”。

既然是两拨人，两类读者群体，那就还是应当按两种标准来要求。文学的归文学，科幻的归科幻，我觉得这样更公平。你要拿阿西莫夫和阿特伍德放在一起比，人家估计都不情愿吧。

其实对于大刘的文笔及作品中的一些理念，我也不很认同。《三体》中一些关于社会结构的片段，我很不喜欢。90年代大刘的短篇作品《光荣与梦想》，要扣帽子的话，可以说这不就是个伪装成个人英雄主义的集体主义陈腐思想吗……是的，网上吵来吵去的这俩看似水火不容的观念，就是硬塞在这个破小说里了，我看的时候也是一阵头皮发麻。大刘的一些早期作品，不但文笔不太好，观念上也显得相对落后。但说真的，小说中的观念合不合人胃口，都不妨碍大刘在科幻史上的地位。不喜欢不看就是了。比刘慈欣地位高的科幻作家，科幻史上也能抓出一大把，找点喜欢的看，我刚刚提到的那几位都挺不错的，大致上能代表科幻界不同领域（是的，科幻也有细分类型）的最高水平。

如果实在看不下去某一位作者，或干脆不爱看科幻小说，那恭喜你真不是某一类型的读者，可以省点钱了。俗话说什么来着，“不喜勿喷”。萝卜青菜，不喜欢乃至厌恶都很正常，没有什么好与不好，只不过在人生中错过几场好梦而已。

一己之见，无意引战。请理性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