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13人失联背后的故事

一、苍山茶老

「你为什么愿意做向导，带我们上山？」孙春龙问茶老。茶老名叫茶兴华，是云南省大理州漾濞县的一位村民，上周刚过71岁生日。一个月前，孙春龙的先遣队找到茶老，请他做向导，寻找在驼峰航线坠落的60号飞机。苍山无人区，没路，要在灌木丛劈砍步行三四天，山崖陡峭，野兽出没。茶老没犹豫就答应了，且不要报酬。

孙春龙好奇，茶老为何如此上心？5月11日上午，孙春龙在大理见到茶老，当面问了这个问题。茶老说，「他们虽然是美国人，但是来帮助我们打仗的，牺牲在了我们这里，我们不能忘记他们。」茶老是村子里尚健在的唯一知道中国航空公司60号飞机坠机点的人。实际上，这并非茶老第一次参与寻找驼峰坠机。

茶老的父亲是一名猎人，1942年上山挖草药，在苍山马龙峰半山腰发现飞机，驾驶舱里尸体已腐烂，乌鸦在飞机上方盘旋。茶父判断，飞机因雾撞崖，机体破碎，飞行员当场死亡。后来，知道飞机的村民上山拆飞机零件，炼些家用的盆。等茶老长大，进山挖草药，来到坠机点，发现只剩一个发动机。

茶父生前总念叨，那些死掉的美国人，是为了打日本，还都是孩子，尸体就在荒野，都让野兽和乌鸦吃掉了，好可怜。2011年6月，寻找美国士兵遗骸的探险家库里斯找到茶老，邀请他上山寻机，茶老也毫不犹豫答应。只是后来因为大雨，寻找迫停止。

二、驼峰航线和60号飞机

驼峰航线是世界战争空运史上持续时间最长、条件最艰苦、付出代价最大的一次悲壮空运。通过这条运输航线，中国向印度运送派往境外对日作战的远征军士兵，再从印度运回汽油、器械等战争物资。在驼峰航线上，美军共损失飞机近1500架，牺牲飞行员近3000人，损失率超过80%。拥有100架运输机的中国航空公司损失飞机48架，牺牲飞行员168人，损失率超过50%。60号飞机是中国航空公司在驼峰航线坠毁的第一架飞机。

三年前，孙春龙在成都建川博物馆，遇到了陈安琪。陈安琪的父亲陈维龄，在抗战时是空军，后加入中国航空公司，任副驾驶，参加驼峰空运。与陈安琪同行的是92岁的二战老兵鲍勃，来祭奠表哥詹姆斯。在建川博物馆的援华义士广场，有詹姆斯的塑像。

1942年11月17日，中国航空公司60号飞机，满载锡锭，从昆明起飞前往印度，计划返程时运回抵抗日军侵略的武器。飞机重荷，在飞越苍山时失踪。机上有三人，机长约翰、副驾驶詹姆斯、报务员杨光鎏。

约翰，刚完婚即加入援华飞虎队，一年击落3.27架日机。0.27，是和其他人合作击落的敌机。美国对日宣战后，民间飞虎队改编为正式部队。约翰则加入了负责空中运输的中国航空公司。

詹姆斯，家中独子，喜欢飞行。高中毕业后去了英国，负责把飞机从制造厂开到英国皇家空军在不列颠岛上的机场。当他回到美国，泛美航空公司的一位飞行队长上门，邀请他去中国。队长告诉他，中国被日军切断了国际公路，需要用飞机运输粮食和武器，「中国需要你。」最后一句话，打动了詹姆斯。

杨光鎏，从无锡县初中毕业后，考进上海三极无线电学校，毕业后，在表哥华斌帮助下，考入中国航空公司，成为报务员。抗战爆发后，杨光鎏先后在厦门、宣威、昆明等地电台工作。1941年12月，中国航空公司为驼峰航线征召飞行员和报务员，杨光鎏报名参加，成为「中航」早期飞越驼峰的航空人员之一。

1942年11月17日，22岁的杨光鎏最后向地面发出：遇到恶劣天气，正在打开舱门抛卸……从此60号飞机失踪。当天，詹姆斯的父母接到一封从昆明发来的电报，说詹姆斯的飞机失踪了。六个月后，美国国务院签署死亡证明。詹姆斯的父母，为儿子立了一块碑，上面写着：深爱的儿子，你离开我们，太早了。退休后，鲍勃开始寻找表哥的遗骸，多次来到中国。

2011年6月，美国探险家库里斯，在苍山马龙峰下，找到坠机的详细地点，但抵达现场那天，突然大雨，寻找被迫中止。马龙峰，是苍山的最高峰。

三、寻机委托

孙春龙在一个多月后，收到了陈安琪转寄的信，是鲍勃签字的一封委托书。鲍勃知道孙春龙团队是中国唯一一家民间寻找阵亡将士遗骸的机构时，他恳请孙春龙，寻找表哥的遗骸。希望有生之年，带表哥回家。

这完全契合老兵回家公益理念，老兵回家自2008年发起以来，帮助了一万多名抗战老兵，找到了1300多具阵亡将士遗骸。而这次，是一名美国人。孙春龙感到不安。当今社会，意识形态的鸿沟，深不见底。孙春龙接受委托不久，中美贸易战爆发。孙春龙曾在新华社工作多年，深知这项工作必须中止。孙春龙在邮件里，告诉了鲍勃这个决定。鲍勃回信说，他很理解。孙春龙隔着电脑的屏幕，感受到了对面的悲伤无奈。

鲍勃没有放弃，隔三差五，会发电邮询问项目何时会重启。他还说，国家之间的对抗，怎么会影响到这个事情呢？孙春龙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中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贸易战，只是中美关系走向冰点的开始。

疫情突然爆发后，鲍勃没再来信。或许他觉得，疫情才是影响这件事情的关键因素。因为有了疫情的借口，孙春龙心里也变得坦然。在近两年时间里，孙春龙也几乎忘记了鲍勃的委托。有次看到报道，说美国疫情死了上百万人，孙春龙还恍过一个念头，鲍勃还在吗？

直到两个月前，孙春龙突然收到鲍勃的邮件，他为了孙春龙的阅读方便，还把英文翻译成蹩脚的中文，他说，「我们想找到表哥，任何消息，都会让我们全家对你所做的努力表示感谢。」鲍勃的邮件，让孙春龙无比羞愧。孙春龙知道，该出发了。鲍勃已96岁高龄，孙春龙不想让他留下遗憾，更不想失信于他。

库里斯虽然11年前在苍山寻60号机未果，但从2000年来寻找美军二战飞机以来，已找到22个坠机地点，有193名失踪人士得以确定下落。其中有一位在驼峰坠机的美军士兵叫尤金，2017年6月8日，美国政府护送尤金的遗骸回到他的家乡康科德市，为他举办了隆重的葬礼。葬礼上来了200多位华人，这些人与尤金一家根本不认识。原来，当地一家华文媒体知道尤金回家的消息后，发了一条报道，说尤金是为中国抗战牺牲，「这个老美的葬礼，中国人应该去！」结果，康科德市的华人几乎全部到场。

11年后，孙春龙团队接力库里斯，继续未竟的60号机寻找。

中国送还援华美军遗骸，最早是在1993年，最近一次则是在2015年10月22日，成都建川博物馆馆长樊建川向美国国防部移交了在西藏波密县发现的美军飞行员骸骨28块。这一事件再一次被提起，是在2022年4月10日，中国驻美大使秦刚在「铭记英雄—纪念飞虎队80周年及二战时期美国援华空军历史图片展」上发表讲话，他说：「中美还一直密切合作搜寻二战援华美军遗骸，很多民间力量在 『飞虎队』精神的感召下积极参与其中。2015年，中国志愿者自筹资金，徒步行进10天9夜，抵达海拔4100米的西藏冰川无人区，找到72年前牺牲的三位美军飞行员的28块骸骨。志愿者们说，不管多难，我们一定要送英雄回家。」那时，孙春龙正在策划寻找驼峰航线60号飞机事宜，很多朋友把这个报道发给孙春龙，说，正当其时。面对这样的利好，孙春龙并没有太激动。孙春龙更希望的是，让政治归于政治，让人性回归人性。

2017年，一位名叫丹尼尔的美国空军上尉，和孙春龙一起去滇西采访，他很疑惑，在中国战场坠机的美军飞行员，幸存者中只有不到10%被俘，绝大部分获救；而同时期的欧洲战场，每4名飞行员，就有3个被俘，这是什么原因？在云南怒江，他们找到了一位名叫亚继才的傈僳族村民。1943年，他的父亲上山打猎时，发现了一位美军飞行员躺在一块大石头下，全身多处脱臼，他父亲将这位美国人背回家里，给他采来中草药敷伤口，还把家里一只正在下蛋的鸡杀了，熬了鸡汤给他喝，而自己的孩子，只能吃野菜。这位飞行员的伤好后，就爬到山上，拿一个镜子，有美军飞机飞过，就对着太阳照。终于，有飞机发现了求救信号。几天后，就有美军前来，把他接走。丹尼尔问亚继才，你的父亲，为什么会去救一个陌生的外国人？这位朴实的傈僳族村民说，那是一条命，况且，他是来帮助我们中国人的。这句话，让丹尼尔无比感动，他采访过这位美国飞机员，他回到美国养好伤后，又重新回到了中国，继续飞上中国的天空与日军作战。他说，之所以再来中国参战，就是为了感谢中国人的救命之恩。他是中国的恩人，中国人也是他的恩人。

四、入山寻机

寻60号机，难度很大。先是资金问题，孙春龙组建的团队，有遗骸搜寻、视频拍摄、野外生存指导、向导以及后勤保障等，将近20人，团队至少要在野外工作七八天时间，需要的费用不是一个小数字。在当前中美关系下，没企业愿意捐赠。

中航子弟陈安琪知道情况后，联合一帮「两航」子弟为孙春龙提供了第一笔捐赠。随后，龙越的理事陈永新、陕西的志愿者钱程等人跟进捐赠。在龙越基金会理事长金宇晴的努力下，探路者户外用品公司提供了背包、睡袋等物资；在大理的野生动物摄影专家奚志农，提供了卫星电话、航拍等设备；户外爱好者萧度积极联系山之泉等户外品牌，捐赠了睡垫和头灯等。

远在美国的鲍勃发来邮件，要捐赠1000美金。孙春龙收下了捐赠，并告诉鲍勃，您的表哥为中国牺牲，中国人有责任寻找他，送他回家。

5月10日，孙春龙团队抵达大理，滇西雨季已提前到来，而且上山的路，因多年自然保护，全长满了一人多高的灌木和竹林。密林中，野兽出没，有毒蛇蚂蝗。

5月11日晚，新华社记者给孙春龙打来电话，说他们会发布寻找60号飞机的新闻通稿。云南省委宣传部的工作人员也打来电话，表示会全力协助。官方的态度，令孙春龙欣慰。

5月12日，孙春龙团队进山找飞机。

五、被人举报

5月12日下午，大理苍山保护管理局接到群众举报，称多名人员擅自进山。

5月13日，经漾濞县苍管局和平坡镇护林员巡查，于上午发现其中10人，随即劝返，之后仍有13名「失联」人员滞留苍山。晚上孙春龙团队发出报平安的信息和坐标，说「正在扎营」。

5月14日，当地成立工作专班，开展大规模搜救工作。中午，孙春龙团队工作人员张女士告诉记者，孙春龙一行携带了卫星电话，5月13日晚7时许，他们还通过电话，「他们每天到达驻扎的营地后，会给我报平安，昨晚7点多给我报了海拔和坐标，当时说没有问题，是平安的。」张女士介绍，根据当时收到的坐标信息，孙春龙团队还有一两天就能到达原本预定的目标地点。张女士介绍，因卫星电话受通话时长、电量影响，不会保持一直开机，「一般来说是他们主动打给我。」5月14日凌晨，当地公安联系他们，搜救开始后，她也一直在拨打卫星电话，但一直未打通。「根据现在团队成员的组成，还有我们配备的物资以及地质、气候方面专家的预测，他们的人身安全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现在只是暂时没有联系上他们。」张女士介绍。

5月14日，失联13人已搜寻到7人，健康状况良好，其余人员正全力搜寻中。

5月15日，前方森林消防总队的救援人员已和大理苍山最后失联的6名人员取得联系，他们目前的身体状况良好。至此13名失联人员已全部取得联系。

六、网络争议

多处信息表明，孙春龙团队可能并未与大理林业局和大理苍山保护管理局沟通好就违规进山。不过，与普通驴友冒进遇险求救不同，一是孙春龙团队并未与外界失联，正在按计划朝坠机点顺利行进，并对外界定期报坐标报平安；二是山外的团队及家属并未报警求救，孙春龙团队是被举报违规入山；三是团队成员由大量专业人士和本地向导组成，携带了齐全专业的登山、户外生存和救援装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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