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帮船长@葛旭 的剑宗写作课批作文，很多同学文段写得都不错，洞察巧妙、刻画到位，完成度极高。但似乎就是离真正意义上的“好”缺了点什么。

大家缺了点什么呢？ 我琢磨了半天，觉得...似乎大家写得不够“高级”。

这个不够“高级”体现在两点：一是不够灵动，二是文字没有张力，以至于停在一个从优秀到卓越的卡点上提不上来。

船长在行文思路方面讲得多，文字雕琢方面讲得少，所以我试着做一点补充。今天细拆一下灵动，明天再开一篇聊聊张力。

当我们说一个人文风灵动的时候我们在说什么？

个人感觉主要看三点：

（1）想象奇绝，下笔不落俗套

举两个我挚爱的作家，解释一下什么叫“灵动的想象”：

刘瑜： 爱有很多种的吧。一种是，你想和他牵着手，在街上、在超市里，走。你们做爱、做饭。你们看电视、给对方夹菜。你们在一起，像头驴子，转啊转，把时间磨成粉末，然后用粉末揉面，做包子、饺子、面条，吃下去，饱了，心满意足。
还有一种，就是像我对你这样，远远地，用一点微弱的想象，张望。给这暗下去的岁月，涂一抹口红。这么些年来，我都不知道，我是在用想象维持对你的爱情，还是在用你维持想象的能力。——《送你一颗子弹》

故园风雨前： 我喜欢一类空洞的自然风景，即体量大但信息少，比如浩渺烟波，一样的素材重复重复重复，蝉联蝉联蝉联，耗尽目力也看不全乎，用色也单纯，懒得洗笔似的，变化取决于你看了多久。比如同一个鸭蛋青，搁天上硬，搁湖上软，这类风景像造物主年纪幼小时的作品，不是他后来擅长的鬼斧神工，是他的天真和天分。——《幸得诸君慰平生》

这种“想象奇绝但又显得大巧不工”的描写能力是要靠一点天赋的，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总结出技巧，我列三个思路：

① 把比喻的范围扩大，描述动态的过程而不是描述静态的物体。

大家平时总想着怎么把a比作b，但几百年来，描述a的喻体通常已经沉淀下来了几个经典的b1, b2，b3，我们不想继续落入俗套却又往往难出其右，这个时候不妨打开思路，把a→A的过程比作b→B的过程，比如：

“火车奔向落日，谁在用一根线穿针”——古马

“早上，一个肮脏的乞丐逆向穿过稠密的人流，像一把热刀切开了冰冻的黄油。”

或者只让a(本体)/b(喻体)的其中一个流动起来，也有奇妙的效果。

把a→A的过程比作b，比如：“有人喊我的名字像夏天”

把a比作b→B的过程，比如：“遗憾是小火慢炖”

② 把抽象的东西具象化。

每当你想要描述一个抽象的感觉时，都不妨想一想有没有一个具象的东西可以概括它。

比如，我不说描述一种感受很难，我说描述这种感受就像“试图用射钉击中气味”；

我不说赤红，森绿，我说有一种红叫“朱柿”，有一种绿叫“风入松”；

我不说我每天都在很努力地对抗emo,，我说我“我每天都用力地把悲伤向上推，每天都向上推，然而我还是很容易悲伤，很容易被悲伤压住。”

③ 不要讲述你的故事，要呈现你的故事——抛线索而非给答案。

美国小说家，自由记者Chuck Palahniuk写过这样一篇文章讲写作技巧《别使用思考动词》：

「从现在开始——至少接下来半年之内——你不能用“思考动词”，像是——觉得，知道，相信，记得……还有其它那一百个你最爱用的词，这其中也包括爱和恨，是和有。

你不能写：Kenny觉得Monica也许不喜欢他夜里外出……

你必须把这句话分解成：“Kenny在外面待得很晚，回到家后他发现Monica在装睡，因为她真正睡着时从不会如此安静。紧接着的第二天早晨，她只会把自己的那杯咖啡放进微波炉里，没有他的。”

比起直接写你的角色知道是什么，你必须提供细节，让读者自己去发现它。

不要说：“Adam知道Gwen喜欢他。” 你得说：“在课间，他去打开他的储物柜时，Gwen总是倚在它上面。 她会翻翻眼睛，用一只脚把自己推开，在被漆过的金属上留下一道黑色的鞋跟印，但也随之留下了她的香水味。组合锁上还有她臀部的温度。下一个课间，格温又会倚在那儿。”

不要说： “Ann的眼睛是蓝色的。” 或者 “安有蓝色的眼睛。” 你不如写：“Ann咳了一声，抬起手在面前挥舞，把香烟烟雾从她的眼睛——碧蓝的眼睛——中赶走，然后……”

比起平淡地使用“是”和“有”这种陈述句，试着把一个角色是什么和有什么的细节埋进动作里——这就叫做呈现而非讲述你的故事。」

前一阵，#你要写风就不要只写风#蹿上热搜，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你要写风，就不要只写风。你要写树梢的弯度，要写湖面的波纹，要写拨云见日的山，卷起又落下的浪。你要写屋檐边悬挂的铃铛响，写轻舟与竹筏轻轻漾，秋千轻轻晃。

你要写失望，就不能只写失望，你要写一次次的试探，一步步走向深渊，你要写一次次的背叛和一夜夜的辗转难眠。

你要写夏天，就不能只写夏天。你要写橙色的黄昏和薄荷的黎明，你要写随着快门声响拍下的毕业照，写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的祝愿。你要从橘子海的夏日漱石写到泰兰德永远热烈的夏天。”

（2） 文字干净，精准，有穿透力

灵动的文字应该是轻的。这意味着它会以最少的字数传达信息。

比如张爱玲在《色戒》里的这句，描述太太们打麻将胡牌后的笑闹，结尾寥寥几个字，凝练传神：

“马太太对面的黑斗篷啪啦摊下牌来，顿时一片笑叹怨尤声，方剪断话锋。”

再来看一个反面案例：

“傍晚，我拧开床头的小灯缩在被褥里读书，正读得瞌睡，忽然听到外面有极细微的声音，砰砰砰地，仿佛有人在敲窗，我于是踩上毛茸茸的拖鞋起身走到阳台，发现原来是窗玻璃被暖气吹热了，纷飞的雪花落在上面嗖地融化开来，声音细细袅袅，像是在轻声尖叫。我推开窗映着雪光继续站在阳台翻书，翻了两页又开始发呆愣神，外面风停了，银装素裹，一片安静，漫天大雪纷纷扬扬，有两片雪花从半掩的窗户里钻进来落在纸页上。我低头顺着看过去，发现竟然正好讲到草料场的顶棚被风雪压塌，林冲被逼无奈提枪走上了梁山。”

这个文段画面和意境都极好，但行文拖沓，气氛烘托得就不到位。实际上，不必要的描写介绍都可以省略，突出主题，将力凝聚在一处：

“我拧了床头小灯缩在被褥里读书，忽然听到笃笃敲窗声，趿了拖鞋去瞧，原来是雪落在暖气吹拂的玻璃上，烫得细袅袅一阵惊叫。初雪茫茫，外头风烟俱净，我推开窗映着雪光继续读书。忽见两朵雪花从夜色旋进了字纸里。低头顺着看过去，竟正好讲到风雪压塌草料场，林冲提枪上梁山。” （改编自@夏缶）

这一删减，文字就有力多了，这也才承接得住文末“林教头雪夜上梁山”那种苍凉凛冽之感。

我批作业的时候常会感慨，总有学员画蛇添足，误把“俗手”当“妙手”，可能被高考作文支配惯了，不堆砌一点辞藻，就觉得下笔寡淡，心里发虚。

实际上不必。除非有神来之笔，不要过多使用连词、助词、形容词。余光中不曾说么：“少用 ‘的’字，是一个作家得救的起点。” （注：仅适用于写作水平已达到一定程度的同学，如果感受力没打开，尽可先学着矫情起来）

（3） 节奏感+音韵感好

平仄节奏是汉语言美感的根本。好的文字，读起来像宋词——形式碎而音韵整。句子断、气韵不断、情意连绵。

比如谈秋天的落叶，李煜写：“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 郑燮写：“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

更口语化的文风也是一样，举个例子，同样谈秋天的落叶，有人这样写：

“听说冬天来了，银杏树吓得黄了。”

这句拟人看似灵巧可爱，但读起来总觉得还有点板，怎么改比较好？

答：再切一截，找三句半的顿挫感，比如：“听说冬天来了，银杏树一哆嗦，黄了。”

在这方面想要提高，推荐多读宋词（其它古文，散文，现代诗也都很好哈，只是比之宋词，它们对语感的培养还是弱一些）。如果想系统研究，可以看看唐作藩的《音韵学教程》，王力先生的《汉语音韵》、《音韵学初步》。

我上高中的时候会把全篇的《笠翁对韵》《声律启蒙》打下来贴在洗手间的墙上，早晚边刷牙边看着背。非常美，可以洗漱洗出天长水远的壮阔感。

另外，关于长短句的错落，美国作家Gary Provost也写过一个绝妙的案例，见图。（推荐看第一张英文原版! 中文翻译会弱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