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明谈他在莫斯科观看《飞向太空》(1972)以及与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喝伏特加的经历:
“我第一次见到塔可夫斯基,是在我第一次访问苏联,去莫斯电影制片厂(Mosfilm)参加一场为我举办的欢迎午宴时。他个子不高,身材瘦削,看上去有点孱弱,但同时又格外聪慧,异常机敏、敏感。我觉得他有点像武满彻,但我也说不上为什么。一会儿他对我说了声‘我还得去工作’,就告辞离开了。过了一阵子,我听到一声巨响,大到让餐厅里所有玻璃窗都猛烈震动起来。看到我被吓了一跳,莫斯电影制片厂的厂长意味深长地笑着说:‘放心,又不会爆发新的世界大战。那只是塔可夫斯基发射了一枚火箭。这次和塔可夫斯基的合作,对我来说倒是真的一场“大战争”。’
我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得知,塔可夫斯基正在拍《飞向太空》(1972)。”
“午宴之后,我去了他的《飞向太空》片场。火箭的残骸就在那里。我看见一枚烧得焦黑的火箭,被放在空间站布景的一角。可惜我忘了问他,那场火箭在布景上发射的镜头究竟是怎么拍的。
卫星基地的布景造得极其华丽,而且造价惊人,因为它完全是用厚实的硬铝(铝合金)搭建出来的。整组布景在冰冷的金属银光中闪耀,我看到红色、蓝色或者绿色的光线,从设备上那些排列成排的仪表内、埋在表盘里的电灯泡中,细致地闪烁、摇曳。走廊上方的天花板上,架着两条硬铝轨道,一只小小的摄影机滑轮吊挂其上,可以在这个卫星基地内部自由移动。
塔可夫斯基带着我在布景间走动,像一个终于逮到机会给人看自己最心爱的玩具箱的小男孩似的,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解。和我一起来的邦达尔丘克问他这组布景造价多少,当塔可夫斯基回答之后,邦达尔丘克瞪大了眼睛——连他这样拍过鸿篇巨制《战争与和平》的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造价实在太高:大约六亿日元。连拍过那样壮观大制作的《战争与和平》的邦达尔丘克都惊得张口结舌。
这时我才完全明白,为什么莫斯电影制片厂的厂长会说这是‘我经历的一场大战争’。但要把这么庞大的成本花下去,需要极大的才华和努力。我心里想着‘这真是项伟大的工程’,盯着他的背影看——那是他热情地领着我在布景间穿行时,我所看到的背影。”
“关于《飞向太空》,我知道很多人抱怨它太长,但我并不这么认为。人们特别嫌开头那些描写自然的段落太冗长,但在我看来,那些关于自然的离别记忆层层叠叠,在主角被火箭送往宇宙中的卫星基地之后,都沉入故事的最深处,在底部潜行,几乎像一种对地球自然的强烈怀乡病一样,折磨着观众的灵魂——这是一种类似‘乡愁’的情感。如果没有地球上那些优美的自然长镜头作为冗长的引子,你就无法让观众直接体会到,身在这个卫星基地、仿佛被‘囚禁’其中的人们,所怀抱的那种“无路可逃”的感觉。
我第一次看《飞向太空》,是在莫斯科的一间放映室,深夜的试映。很快,我就感到心像被什么扯痛了一样,为一种迫切想要尽快返回地球的渴望所折磨。我们享受着科学的惊人进步,可是最终它会把人类带往何方呢?这部电影成功在我们灵魂深处唤起的,正是这种纯粹的恐惧。如果没有这种情感,一部科幻电影就不过是些琐碎的小幻想罢了。这些念头在我心中一阵阵来来回回,而我的目光一直盯着银幕。”
“当时塔可夫斯基也和我在一起。他坐在放映室的一角。影片结束后,他站起身来,看向我的眼神好像有些怯懦。我对他说:‘很好,它让我感到了真正的恐惧。’塔可夫斯基腼腆地笑了,但笑容里有掩不住的高兴。
之后我们去电影学院的餐厅里喝伏特加。平时几乎不喝酒的塔可夫斯基,那晚喝了很多伏特加,甚至还把餐厅里放音乐的音响关掉,扯着嗓子唱起《七武士》里的武士主题曲。我也跟着他一起唱,好像在和他较劲似的。因为就在那一刻,我由衷地为自己仍然活在地球上而感到幸福。
《飞向太空》能让观众生出这种感受——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它绝非一部普通的科幻片。它真的在某种意义上,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唤起一种纯粹的恐怖。而这一切都牢牢掌握在塔可夫斯基那深刻洞察力的控制之中。”
“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许许多多对人类来说仍然未知的事物:人必须直视的宇宙深渊、卫星基地里的奇异来客、时间反向流动——从死亡回到生命——诡异而动人的失重感、主角在卫星站里‘心中的家’湿漉漉地浸在水里。在我看来,那似乎是他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从自己全部存在里挤出来的汗与泪。而让我们不寒而栗的,还有那一段在日本东京赤坂见附取景的镜头。通过巧妙利用镜面,他把车流中成倍叠加的车头灯与尾灯,变成了一幅关于未来城市的经典影像。《飞向太空》的每一个镜头,都在见证塔可夫斯基近乎耀眼的天赋。”
“很多人抱怨塔可夫斯基的电影难懂,但我不这么认为。他的电影只是展示了塔可夫斯基本人是何等异常敏感。在《飞向太空》之后,他拍了一部名为《镜子》(1975)的电影。《镜子》处理的是他心中珍藏的童年记忆,许多人又说它令人不安地难懂。是的,乍看之下,它的叙事似乎没有任何理性的发展线索。
但我们必须记住:在我们的灵魂深处,童年记忆不可能老老实实排成一条静态、合乎逻辑的序列。一连串奇异的、支离破碎的早年记忆碎片,却能唤起我们童年中的诗意。一旦你确信这是真的,你就会发现《镜子》其实是最容易理解的电影之一。不过塔可夫斯基本人从不说这些。他对此只字不提。正因为他的这种态度,我才愈发确信他在未来拥有惊人的潜力。对于那些准备把自己的电影解释得一清二楚的人,是不可能有什么光明未来的。”
(“黑泽明谈与安德烈·塔可夫斯基一起观看《飞向太空》”,Cinephilia & Beyo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