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狗的故事》
从你一出生,就有一对主人。你叫他们爸爸和妈妈。
他们教你,小狗要听话、懂事,遇到人要汪汪叫两声。
你学的很快,从那以后只要见到人,你都会听话、懂事地汪汪叫两声。
你慢慢长大,开始上中学,逐渐发现有些小狗学会了用两条腿走路。可你还不会。你的爸爸妈妈也从不教你要用两条腿走路。
刚开始你很疑惑,去问那些两条腿的狗。他们说自从到了学校,爸爸妈妈不再教他们要听话、懂事,见到人要汪汪叫了,而是教他们独立,要用两条腿走路。
你回家问爸爸妈妈,我可以不可以学独立,用两条腿走路呢?
爸爸妈妈把你痛骂了一顿。因为乖狗狗从来不会想要产生这种坏狗狗才会有的想法。
于是你放弃了。因为你是乖狗狗。
再到进入大学,你还是那个听话、懂事,见到人会叫两声的小狗,身边的大部分狗狗都会了两条腿走路。那些两条腿走路的狗狗不再被叫狗狗,而叫“人”。你更奇怪了,因为你一直认为,世界上只有“爸爸妈妈”才能叫人,他们只是会两条腿走路的狗,怎么能叫“人”?
你疑惑,但没有再去找爸爸妈妈问为什么,因为你是乖狗狗。
可这次是爸爸妈妈跑来主动找你,他们说乖狗狗到了社会都要变成人,要学会用两条腿走路。你惊呆了,心中有一股无名火,可你还记得自己是乖狗狗,所以只是语气略生硬地问“别的狗狗都是爸爸妈妈教会怎么用两条腿走路的,你们不教我,我怎么会?”
你的爸爸妈妈愣住了“什么?这个需要爸爸妈妈教吗?”
你也愣住了“你们不是爷爷奶奶教的吗?”
爸爸掀开裤子,妈妈掀开裙摆说,“我们从来都是四条腿并两条腿走的,你的朋友们不是吗?”
你看到他们的衣服下面是一根扎带,把前后两腿并成一条,原本的四条腿变成了两条。你突然想起,爸爸妈妈在家从来都是用四条腿在屋内生活。他们几乎不出门,一出门就会少两条腿。你曾经以为所有狗都是这样,可仔细回忆了认识的其他狗狗,他们都是真真正正在用两条腿走路。
不知怎么地,你有些崩溃“我要的是真真正正地用两条腿走路啊!”
爸爸妈妈听到你这句话,面部表情有点扭曲“你不是乖狗狗了。真正用两条腿走路的,都不是正常的乖狗狗,你怎么会这样想?”
听到这话,你有点委屈,但更多感受到的是怪异“难道不是爸爸妈妈你们奇怪吗?路上的狗狗都是真正两条腿走路的啊!”
爸爸妈妈脸一黑,“反正我们不会!你要是还想做爸爸妈妈的狗狗,就给我用扎带!永远别想用什么真正的两条腿,你不可能学会的!”
你很痛苦,这段时间你问了很多两条腿走路的狗狗,他们说自从用两条腿走路,成为人之后,一切都大不一样,他们知道怎样爱、怎样恨、怎样尊重、怎样独立。你听不懂他们口中那四个名词,你只觉得那些听起来好像很厉害,但你只是狗狗,你只能理解汪汪汪。
在一个黄昏,你决定了。你开始背着爸爸妈妈学真正用两条腿走路。那很痛苦,腿想要自己立起来需要长时间的练习。
但好在你足够努力,也没有放弃,你学会了。你开心地赶回家,想告诉爸爸妈妈这个好消息。你抱住爸爸妈妈说“我学会了真正用两条腿走路!朋友们都说这需要爸爸妈妈教,可我是自己学会的!以后我也可以是人了!”
你以为爸爸妈妈会和你一样开心,或者至少称赞你几句。可他们没有。你等来了两个嘴巴子。
“我们需要的是在外面假装自己两条腿走路,回来还是四条腿的乖狗狗!我们不需要一个人!真正的好狗狗怎么会想着自己学两条腿走路呢?!反了你了!”
你看着爸爸妈妈通红的眼睛,突然泛起了一丝恶心。你更疑惑了。
我是乖狗狗,我怎么会恶心爸爸妈妈?就算他们讨厌我,只要我重新用四条腿,我还是他们的乖狗狗啊!
重新用四条腿…重新…
你回忆起自己用两条腿站起来的那段时光。反复地摔倒,反复地爬起。有好几次,你摔得头破血流,赶到医院甚至把医生都吓了一跳。
你想到那段时光,突然觉得,如果只是为了让爸爸妈妈觉得你是乖狗狗,就重新用回四条腿,也太不值了。
这是你第一次想反抗。
你很少再回家,开始真正学会当一个人。你坚定地认为,只要你作为一个人证明自己,就一定能改变爸爸妈妈的看法,甚至教会他们也用两条腿走路!
你努力地成为更好的人,终于,在大学里,都获得了很多人的称赞。大家夸你足够独立,足够自信,也足够受人赏识。你从他们眼中看到了支持,从他们的行动中感受到了尊重。
你想,是时候了。
是时候让爸爸妈妈也刮目相看了。
你回了那个几年没回过的家。家具陈列除了旧点,其他都和以前一样。你的爸爸妈妈也和以前一样,只是老了点。
这次你回来,他们也挺高兴的。可当你看到他们四条腿着地的样子眼神还是暗淡了一下。他们看出你的眼神变化,什么也没说,只是挪动他们低矮的身体,嘴上一直在问你好。
这几天,爸爸妈妈的关心简直要把你融化掉。恍惚间,你想起自己四条腿走路的时光。你简直快被这种名为念旧的感情淹没了,温暖又失智的爱把你紧紧包裹。
可你还是不死心,想教他们也学会用两条腿走路。你提出了这个想法。
不出所料,他们的愤怒又一次吞没了你。妈妈尖叫着控诉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却养大了个白眼狼。爸爸在背后睁着那双气的通红的眼珠,下一秒好像要把你吃掉。你听着他们没有逻辑却充满控制欲的愤怒,脑中突然闪过:
“我只是想体会独立,获得尊重,感受人能感受到的爱或恨,这是这么不可饶恕的事吗?”
你在心里想着,可下一秒,看着爸爸妈妈怪异的眼神,你意识到你把刚才的心声脱口而出了。
爸爸妈妈就那样盯着你。你以为他们会更加出离愤怒,可他们没有。好像过了很长时间,你的腿肚子都有点微微发颤了,爸爸妈妈才出声“你刚刚在说什么?”
你的大脑轰然炸裂,头有点发晕。你突然想起来你刚刚说的是人话,而你的爸爸妈妈只能听懂小狗的叫声。你发现你们之间的沟通障碍那么地不可逾越,你想要的一切都只能用人话述说,狗狗的语言里没有“尊重”,没有“独立”,没有“爱”或“恨”,只有懂事、听话,见了人要打招呼的汪汪叫。
你听到耳边传来微弱的轰鸣声,眼前有点花,头晕更剧烈了。你夺门而出。
不知道跑了多久,呼吸跟不上了。你一屁股坐到马路牙子上,突然感觉到一种荒谬。
一种很直观,很不可思议的荒谬。
小时候的你认为大家都是小狗,长大了会像爸爸妈妈一样成为大狗。可你发现不是的。这世界上的大狗好像只有你的爸爸妈妈,长大了大家都是人。哪怕是装出来的人。
可你的爸爸妈妈从头到脚,从内心到外在都是狗。这本来没什么,其实你可以理解,这是个人的选择自由。可你想成为人,而不是狗。你们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在于,他们需要你也是狗。并且是比他们更低级,更懂事,更听话的狗。
你不能接受。至少现在的你不能。
你冷静下来,开始思考。你才大学刚毕业。说来惭愧,虽然几年没回家,可你大学时仍在靠家里的经济扶持。这也是你愿意回家的唯一动力,也是确认他们还爱你的唯一证明。
想到这一点,你心里开始发酸。你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个黄昏,那个决定用自己的两条腿走路的黄昏。
你看着昏黄的路灯想,现在也勉强算个黄昏吧。
你想着,以后我就当没有这个爸爸妈妈了。
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慢慢占据你的大脑。你想忽视他,想骂自己,你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觉得怎么能这样揣测父母,可那个大逆不道的想法还是存在,越来越难以忽视。
你的内心被撕裂成两半。一半告诉你,他们还是你的父母,你需要他们,依赖他们,况且他们对你有恩,这样做不对;另一半冷酷的指责说,为什么一定要委身于自己让不快乐的环境?为什么要放弃自己扒筋抽骨才得来的一点自我意识?要让他们后悔,要让他们跪下对我受过的道歉。
你很悲哀地意识到,心里的小孩想要爱,心里的少年想要复仇。可你,只想要平静。
你搓了搓脸,仔细想了想,少了父母到底会少些什么。
钱,这是最现实的。没有钱我会死。可我能不能挣钱?我能。
爱,安全感,包容,理解,可这四项都存疑。我不确定爸爸妈妈对我到底是爱,还是复杂的占有欲。
愧疚感,羞耻感,耻辱、痛苦,这些东西很多。正因为有这些,我才会犹豫到底要不要继续停留在他们身边。光是想到我欠他们的钱、爱、关心、嘘寒问暖,这些东西像山一样压住我。就像现在一样,让我痛苦,让我愧疚,让我耻辱。
你又想了想,他们到底还能给我什么呢?你居然想不出来了。
而更让你惊讶的是,他们明明只给了你很少的爱,给了你很多的恐惧,但你却依然想讨好他们,关心他们,照顾他们,你居然打心里认为他们还是爱你的。
你头皮麻了一下,当你开始正视这段关系,你就开始摆脱它了。
是的,你突然松了一口气。你发现原来正视这段关系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
你开始为自己谋划未来,只属于你自己的未来。
钱,我可以自己挣。苦就苦点,少就少点,一定要为自己攒足够的钱,至少能支撑我自己的生活或预防大病。我有自信当好我自己的父亲。
爱,我可以试着自己给自己。毕竟几年过去了,在长时间的自我独处里,我知道在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想要什么,如何合理满足我的情感需求。我有自信当好我自己的母亲。
恨,我似乎找到了对付它的方法。只要我足够坦荡,敢直视它、面对它再放下它,我就不会怕它。我有自信当好我自己。
在这个昏黄路灯笼罩下的黄昏,你坐了几个小时。你的腿有点酸。揉了揉腿,你慢慢往家走,往自己租来的家走。边走边看着路灯,心想“原来人造的路灯偶尔也能产生黄昏的错觉。”
你心态轻盈,走路的脚步都有些飘飘然。你在心里谋划着“今天跟爸妈吵架了,过两天拎点东西去看看他们。”
那一瞬间,你再没想过要跟他们再也不联系,也没有讨好的心态。你只是很平和地觉得,搞好关系也没什么。你不再需要他们的钱,他们的爱或恨,你只是客观地想,至少是拥有我曾经记忆的狗,偶尔去投喂一下也不妨事,毕竟只要没什么利益牵扯,去看看听话、懂事,见到人会汪汪叫的小狗,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样想着,你步回家。
直到多年以后,你偶然知晓了一个词,叫“精神弑父”。你才意识到,那天,在人造黄昏下,你做了一个多么大的决定。你在精神的世界里手不刃血地彻底杀死了两个人。
不,可能更早一点,在那个真正的黄昏,那个四脚着地的小狗第一次开始决定要用真正的两条腿走路的那天起,你就已经开始喂精神的父母无解的慢性毒药。
原来,人造黄昏下的那次只是一个毒发身亡。
想到这里,你笑了笑,给两条小狗打了个电话。
你用人类的声线说道“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