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家的作品数量的日渐增加和名声的逐步累积,不仅仅使他在物质生活上和广大民众拉开了距离,更可怕的是使他与人民大众的感情拉开了距离。他的目光已经被更荣耀的头衔、更昂贵的名牌、更多的财富、更舒适的生活所吸引。
他的精神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平庸懒惰。他已经感受不到锐利的痛楚和强烈的爱憎,他已经丧失了爱与恨的能力。他不放过一切机会炫耀自己的成功和财富,把财富等同于伟大,把小聪明等同于大智慧。他追求所谓的高雅趣味,在奢侈虚荣的消费过程中沾沾自喜。他热衷于搜集和传播花边新闻、奇闻逸事,沉溺在垃圾信息里并津津乐道。这样的精神状态下的写作,尽管可以保持着吓人的高调,依然可以赢得喝彩,但实际上已经是没有真情介入的文学游戏。这样的结局,当然是一个作家最大的悲哀。
避免这种结局的方法,当然可以像晚年的托尔斯泰那样离家出走,当然可以像法国画家高更那样抛弃一切,远避到南太平洋群岛上去和土著居民生活在一起;但如果做不到这样决绝,那也起码应该尽可能地与人民保持联系,最起码要在思想上保持着警惕,不要忘记自己的出身,不要扮演上等人,不要嘲笑比你不幸的人,对你得到的一切应该心怀感激和愧疚,不要把自己想象得比所有人都聪明,不要把所有的人都当成你讥讽的对象,你要用大热情关注大世界,你要把心用在对人类的痛苦的同情和关注上。总之,你不要把别人想象得那样坏,而把自己想象得那样好。
————莫言 《土行孙和安泰给我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