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汉大将军韩信的一切,起源并不是如后来飞将军李广一般丛林射虎、万军斩将那样的英姿飒爽、八面威风,而是一段社会性死亡的经历——
淮阴的屠户中,有一个年轻人羞辱韩信,说:“尽管你长得人高马大,又喜欢随身佩带刀剑,但事实上你不过就是个胆小鬼。”年轻人又当众羞辱韩信说:“你要是不怕死,就拿出剑来跟我比试一番;如果怕死的话,就从我胯下钻过去。”韩信上下仔细打量了这个年轻人一番后,伏下身子,趴在地上,从年轻人的胯下钻了过去。在场的人都讥笑韩信,认为他胆小如鼠。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于是信孰视之,俯出袴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这便是中国妇孺皆知的一个典故——胯下之辱。通常人们都会把这个典故当作正面案例,夸奖韩信不愧是能干大事的人,所以能忍常人所不能之辱,甚至可能还会拿这个来教育孩子做一个跟自己一样的精神胜利犬儒,我们经常在日常生活中都会听到那些经典受害者有罪论——“你不惹他他怎么会惹你”,“就算别人有万般不是,你难道就没一点错么”,“为什么他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呢”……好像以为韩信忍辱最后成就大事,于是忍辱就成为了一种会成就大事的光荣品质一样。
然而我认为,韩信一生悲剧的根源,恰恰有很大一部分已经在淮阴市集这个小剧场预演了。
多年以后,在天下这个更大的舞台上,一个更大的流氓堵着他,指着裤裆说:“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在那生死抉择的一刻,韩信仿佛回到了少年时的淮阴市集一般,孤家寡人、举目无亲,周围人的哂笑,让一向贫穷困窘而又心高气傲的韩信脸皮通红,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那个屠夫,假装再也看不到这世上的一切。“拔剑啊!”他对自己说,“明明你才是那个拥有掌握生死力量的人,为什么你不敢拔剑呢!”然而哪怕他对自己鼓起了千万的勇气,最后还是泄了,他怂了,乖乖地匍匐倒地,钻过了大流氓的裤裆。这一次,他再一次失去了一切……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当老大其实是一种天生的气质,韩信的一生都在“反与不反”中纠结,最后纠结到没放一枪一炮就被吕后玩死了。然而这个结局在他少年时的淮阴市集就注定了,难道真龙会钻别人裤裆嘛?汉高祖刘邦直到人生的48岁以前,在老家依然只能算是个顶着村干部头衔的地痞流氓,还被父亲训斥为不务正业,然而汉高祖无论何时,都是沛县团团伙伙的老大,从来只有他让别人钻裤裆,而不会胆敢有人骑在他头上。韩信的选择题丢给刘邦,“反与不反”,刘邦想都不会想,刘邦只会直接跳到下一题——怎么反?
事实上,韩信的胯下之辱剧本,在一千多年后的五代十国时期,依然上演过一次,但是结局却截然相反。
后周太祖皇帝郭威,年少时只是个投军的孤儿,在市集游玩,市集里有个屠夫,因为勇力过人为人所服。郭威醉了,叫这个屠夫切肉,屠夫乱切一通,郭威一骂他,屠夫就脱了衣服指着肚子对郭威说:“你有种就杀了我!”郭威表示这种要求我这辈子都没听过,直接拿起刀就把屠夫杀了,整个市集的人都惊呆了,但是郭威杀完人依然自在地喝酒,就当没发生过啥事一样。
威嘗遊於市,市有屠者,以勇服其市人。威醉,呼屠者使進几割肉。割不如法,威叱之,屠者披其腹示之曰:「爾勇者,能殺我乎?」威卽前取刀刺殺之,一市皆驚,而威自如。為吏所執,繼韜縱使亡去。
这就是老板和打工仔的区别,刘邦身无分文能在吕太公的酒宴上喊出“贺万钱”,郭威闹市杀人镇定自若,刘邦和郭威这种就是天生的老大,哪怕一无所有,依然敢赌上一切玩命,而韩信则是一个精打细算的打工仔,做事之前一定会筹划万千,只有算准了大概率会赢,他才会拼。“先胜后战”当然是没错的,但顶尖高手的对决,难道能总是让你算准了才出手么?如果你能算准了出手必胜,那只会发生在双方存在段位差的情况下,你比人家高一个段位,自然可以从容调戏,但如果对手和你一个段位,拼尽智力、武力以后,你还能拼的只有命,舍弃一切、一往无前甚至献祭自我。汉高祖在彭城逃命抛妻弃子几乎身死、在荥阳成皋狼狈突围几乎身死、在广武涧被伏弩射中几乎身死、白登被匈奴四十万骑兵包围几乎身死,直到最后死于讨伐英布时中的箭伤,但是汉高祖为了这个天下可谓拼到了最后一口气。
而韩信一生着实纠结,假如说要做忠臣,那拿下齐国时,就应该立刻统帅大军前往荥阳去救已经被项羽打傻了的老板刘邦,而不是趁此机会要挟刘邦封自己为齐王,假如说要自立,那蒯通来劝自己谋反时,就应该立刻向天下散布檄文,主导楚汉休战,而不是又感念刘邦知遇之恩,说什么不忍心背叛汉王的大话。
最后在垓下,刘邦和韩信、彭越等人约好了会师围歼项羽,结果这两人又不来,非要等刘邦封官许愿,把战后的胜利果实提前兑现了这两人才带兵前来,忠臣难道是这个样子的么?你说垓下之围以后被刘邦突然袭击夺取了兵权,改封到了楚国,这已经认怂了吧?那为什么又要收留被刘邦忌恨的楚将钟离昧呢?你说收留钟离昧是为了笼络楚国人心,准备报复夺军、改封之仇,那为什么刘邦一来楚国的云梦泽,你就又吓得砍了钟离昧的人头去送呢?难道不应该趁此机会集结军队趁着刘邦远离老巢直接打他一家伙么?到了长安你说怂了吧,他又满腹怨气,还瞧不起跪迎自己的樊哙,说什么“生乃与哙等为伍!”要知道樊哙可是跟刘邦一路征战过来的连襟,既战功卓著,又是皇亲国戚啊,还在刘邦面前得瑟刘邦不过能领兵十万,而自己则是“多多益善”,也不知道他都这时候了,还讨这个嘴皮子上的胜利做什么。
在长乐宫,依然在最后关头前怂了。听信了吕后和萧何的谎言,乖乖进宫被杀,结束了自己纠结的一生。
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欲发以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疾,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很多人对韩信在齐、楚手握大兵时不反,而最后在长安当囚徒却造反觉得可笑,觉得要么是韩信最后脑子秀逗了,要么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韩信最后造反根本是胜利者编出来的。但是史书上有几句“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欲发以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这些都明明白白讲明了,韩信的最后一击,依然是有胜算的,他只要控制了京师,掌握了长安城和在长安城中刘邦本人及其军队的家属,控制了一切行政和军事机关,再凭借他的战无不胜的威名,提前复制司马懿的高平陵也未尝不是没有可能。何况假如韩信造反要是毫无成功可能性,吕后直接就把他杀了,也不必怕他不来,还多此一举要让萧何骗他进宫了。
因而可以说韩信最后还是输在了自己手里,就像十多年前他输在了淮阴市集一样。从头到尾,他都输在了豁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