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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学到“心板”这个词，看各种表演的眼光都发生了变化。最高级的表演就是演员自己心中有心板。

自己表演的同时，另一个脑子里想的是观众接受时的心理节奏，不多一句不少一句，时机也能卡好。台词、表情按理说都是基本功，但要一边站在局外判断故事的节奏，一边坚定地完成自己的表演，细想想甚至有点逆人性，果然这是需要训练的一行。

这两天密集地看喜剧大赛和喜夜的各种作品，能看到同一个人在不同作品里表演的舒适和不适。其中最有意思的就是看一个非专业的演员演得最自然自信的两部剧分别是演一个八卦的路人和一个仿古早台剧的大小姐，对应的分别是现在时生活中非常常见且熟悉的状态，以及小时候在没得选的文艺作品里耳濡目染的表演模式。

演员会受模式的影响，看作品的观众也会。厉害的作品经常像是创造出了一种模式。最近重温的挪威剧Skam就是这种。能够做到一场戏只在最后一分钟才讲这段戏的重点，但不让观众产生“水”的失望。原因就是在这部校园日常剧里水词、水场景都是营造自然感的一部分。

说起来Skam里各种演员的表演也是可圈可点，考虑到其中不少甚至都是素人，能贡献这么自然精彩的演技想来也有原因在于学校、恋爱、友情这些关键词都在它们熟悉的模式之内。换个主题都未必能凑到这么多人彼此成就。

这是幸运的部分，另外还有很多见功力的部分，比如舒服的调色和手持感，比如“话不是话本身”的台词，比如刻意设计的妆造，同一个角色不同季中的妆造会很不一样，因为要让她承担的戏剧角色不同。再比如让人沉浸的剪辑节奏，说明主创有自己的心板。好作品不只是天时地利人和。

时代产生一具故事的遗迹，作家从中挖掘出故事的恐龙。

机器人之梦之所以好的一个原因就是它的角色不说话。但凡有台词，就得有配合台词的演技，对动画这种表现形式来说就是另一个层级上要解的题了。

看电影、刷剧、玩游戏都能达到短暂逃离现实世界的目的，上瘾的本质上或许是一种新鲜感。

其中最能让人新鲜的是一个与现实不同的世界观。如果这个世界观在大众印象里也是一个首次出现的角度，就可能带来更长久的声望，如指环王是精灵怪物奇幻世界的第一次，哈利波特是魔法咒语世界的第一次，权力的游戏是奇幻但重政治权谋的第一次。宝可梦是小怪物对战的第一次。斗罗大陆是玄幻组团升级的第一次。

逃离现实的达成路径也不同，核心是都要能足够沉浸。可以是通过亲自动手动脑（操作性强的游戏），也可以通过极端情绪（各种途径引起的欢乐、悲伤等）。但逃离之外作品也能有现实意义，一个是“标签”：“喜欢三体的人”代表着一个类型的人，“喜欢Eva的人”是一个类型的人，群体自己首先就能引以为豪。

标签背后指向的是主题和气质，所以另一个现实意义自然就是“人物”。能共情的人物，也许不同但让人怜惜或尊重的人物，多年后回想起来还能颤抖的人物，一定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们的人生。

每周回顾一个老作品。前几周看的是武林外传。

一部处处透着传统和现代融合的作品。是武林，但是是外传。江湖的设定里唱流行歌演喜剧。借了不少武侠的名，讲的却是接地气的事。片尾曲配器是中国琴笛，鼓点却是R&B的节奏。歌词是大白话，歌名却又叫侠客行。颇有解构之后再建构的感觉。过好自己的生活就是侠。中式的存在主义。

剧中BGM的占比很大，基本是和没有BGM的场次交替出现。最日常的场次会让BGM铺满整场，在信息量没那么大的时候也能让观众跟着看下去。相比之下没有音乐的场次反而显得重要，能潜移默化地吸引注意力。与之相反的是三国，每场信息都是高度凝练之后的，所以BGM很少就能让观众专注。

剧情上，章回体的日常注定了主角的人生变动是很少的，体现的就是“生活切片”，也方便在小事中创造笑料（人生中各个重大阶段推进时都有笑点大概也蛮奇怪的）。但是每集都还得有冲突，冲突的来源大概这么几类：主角自己的欲望，主角之间的关系（恋爱、家长小孩），主角过去的故事和人际关系，主角的亲戚、朋友、暗恋对象、竞争对手（赛貂蝉等），其他路人（各种武林高手或者其他过客）。特定时间点也能有一些事件延伸（过年、if线、现代线、华山论剑等）。

戏剧结构上，喜剧需要底，基本就是反转或者讲道理。武林外传有挺多道理是角色直接口头讲出来的，但是这种不能太多，因此也有寓言式的剧情和故事。华山论剑那集就挺典型，最后发现是个坐庄的故事，并且小贝当了盟主之后还是个要被家长管教的小孩子，都很有寓言的意味。这集同个故事里的小反转也用得很好：由大家想方设法劝小贝不去华山，到大家同意小贝去，到大家兴奋抢着去，到发现去不成。去不成是一开始就定好的，但是想去是角色的自然反应，这就是小冲突的原料。

人物关系的处理上，并不是每次有冲突都要解决，也有可能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 反而能展示冲突的双方自己的一种默契，也是长篇情景喜剧偏日常的性质所致，和每个镜头都需要很有意义的正剧或者电影不同。但是能选择不解决还是需要主创和演员的信念感。

章节上，前七集基本每集介绍一个主角，第八集介绍主角相聚的原因，第十集开始正式进入客栈日常。从第二十集过年集开始，每十集就是一件相对大的事（郭芙蓉回家、湘玉老白分手等）。第四十集是整个作品的正中位置，给了中秋if线，“珍惜眼前始为真”，和片尾曲的“太阳每天依旧要升起，希望永远种在你心里”一样，都是作品的眼。

或许人类对于音乐最开始的偏好都是一样的，比如清晰带感的鼓点、在正调上的旋律和和弦。听多了，腻了，再去追求下一步，找一些更独特的特征来听。听得足够多，各种常见的特征都满足不了自己了，就会去到更小众、更晦涩的领域。每进一步，就觉得还在前几层的人“土”、“俗”。

各种文艺作品的鄙视链是不是也就是这么来的？

不是好和坏，也不是俗和雅，只是多和少而已。俗的来源是腻了。

补记一点，算是个遗憾吧：剧情后半段有个场景是张桂梅校长发现年轻教师们在看一群大象迁徙的慢直播，由不解到好奇到结尾自己没事的时候也会捧着看，在这样一部偏严肃的作品里插了这么一个设置，有点突兀，有点新，有点无意义，但于我是一记打破常规、充满灵性的妙笔。遗憾就遗憾在最后主创还是把它挂到母系引领和帮扶上面去了。灵性全丢了。大写的可以但没必要。

脱友2的决赛结束了。从五年前在突围赛看到广智的第一场演出开始，他就是我心中唯一高高在上最喜欢的演员。今天他用两段我认为他有史以来最好的表演夺冠，真的太完美了，完美就是完满加美好。

广智的夺冠像一个漫长故事的收尾。开头是一个小有天赋的演员，后来遇上了前辈，劲敌，兄弟，也有了因为他而走上脱口秀之路的后辈。他没有太多花活，也不会综艺效果，只是一直相信和钻研喜剧的方法论。经历行业的大起大落，从这帮明星里最不明星的普通人，变成如今笑果的台柱子。

然后，收获一个冠军，作为一段故事的句号。世界上存在各种竞赛和奖项的意义就在于此。观众希望看到配得上称之为“结局”的胜利，也希望最后胜利的是那些大家心中共有美好价值的代言人。善良、勤奋、自由、勇敢、反叛、坦诚、钻研。你能从这些词联想到脱口秀明星，也能联想到歌手、演员、科学家，甚至是品牌、企业。能留在大家心中的主角不光得有技术，还得是一种或者一些价值，最后凝结成一个符号，成为这个真实世界中梦幻的那一部分。

一个更好的故事，还得有逆风点，比如企业家传记里常见的早期无人看好，综艺迷口中常提的“xxx被资本做局”等等。回到脱口秀上，自从节目第三季让这种娱乐形式走向大众开始，每一季的冠军故事里都有逆风点可总结。王勉、漫才兄弟是表演形式的格格不入，周奇墨、呼兰是老将的无冕之王困境，广智也算老将，再加上出身的平凡和对传统脱口秀原始的坚持。主角们要打败这些，再登上奖台，才算完成了一段完整的英雄之旅。

娱乐行业的天然优势，就是英雄们有更多表达自我的机会，能在看客心里留下更多层次的印象。脱口秀比起其他艺术，又最不受“形式”的限制，最贴近自然语言，表达上的功耗最少。同时因为门槛低，汇聚了各种生活经历和背景的人，以一年一度的比赛聚焦注意力，以喜剧作为基础满足，又提供各种线下的演出和衍生的直播播客综艺等作为补充素材，整个就是一场有面有里量大管饱的精神服务。

然而光是这样，也不足以解释脱口秀的迷人之处。我认为国内这个行业最天才也最奇迹的一点，就是通过节目中非比赛的部分，呈现了一帮演员之间独特而深刻的人物关系。既是竞争对手，又是共同面对困难、互相改稿互相安慰的战友。并且因为艺术形式和行业的性质，后来者居上和同辈一夜暴富的故事是会一遍遍在身边发生，对人性的磨练如此真实。大环境风云变幻，每个个体还要面对自己的课题，最后沉淀下来的人性和羁绊，让这个行业形成了一个自己的小世界。

世界在塑造演员们，演员们也在塑造这个世界。这其中有对抗，有传承，有惊喜，有意难平，有沉痛，有轻盈，有生意，也有诗意。总结来说还是那个关键词：这是一本好故事。

故事还在上演，就是看客的幸福。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明天以及下个夏天见。

接着记录《山花烂漫时》两点偏个人喜好上的好：

一是在一部现实题材的作品中加入了一点超现实的意向。比如开学那天的狂风暴雨，一群女孩和老师们一起从泥泞凶险的山路里摸爬滚打出来，像是在对抗各种这个世界上盘桓的阻碍女孩们上学的障碍。再比如一直喊着封建口号的疯孩子，比起一个具体的人更像是被腐朽思想泡烂的一个意向，就和莫言用黑孩隐喻中国一样，让整个作品多了一层文学性。

二是张校长在送孩子们进高考考场之后的梦。梦里所有人都超常发挥了几十几百分，最高甚至考到了快能上清北的水平。梦醒了之后孩子们不像梦里一样刚考完就兴高采烈，一张张脸上都是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的（更真实的）表情。张校长的梦把观众情绪释放的时间点提前了，同时还为这个人物多了一层微妙的厚度：原来她对孩子们还有这么高的、不切实际的期待。再回头来看实际情况，看她对孩子们成绩的焦急会多一层理解，看她为孩子们的进步而高兴也会多看到一层她对现实的宽容和接纳。

追完了《山花烂漫时》，感受到了主创在讲故事方面对叙事结构的把握和创新，尤其是对一些耳熟能详的故事套路进行了升级，既满足了老套路试图捕捉的有起有伏的观看体验，又避免了熟知老套路的观众的审美疲劳，并且最终还能服务更高级的角色塑造和观念传递。值得记录一下。

1、剧本里的每一个场次都完成了正负向情绪的延续或转换，但不是一个负向之后就要立马跟一个正向。同向情绪在集中度上也要做到有疏有密，原理跟情绪要正负向穿插一样，都是为了体验的新鲜感。当观众以为事情已经很糟的时候跟一个更糟的事情，负向情绪再抻一抻，本来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同时，能为角色解决所有这些负向问题的方式多加一层期待。

2、每个观众都会自己基于的常识对于故事发展的合理性施加判断。太不懂常识的创作者讲不好故事，而好的故事能够在后面的场次回应观众最普遍的疑惑。甚至也可以说，前面的疑惑本身就是创作者人为引导的，目的就是衔接不同的剧情，为后续做铺垫。举个例子，《山花烂漫时》中山区里的女高中生们，有几个在主角（张桂梅校长）的鼓动下打了鸡血一样放弃睡眠挑灯夜战冲刺高考的镜头。当观众跟着燃过几幕、开始隐隐担心休息质量太差会影响学习之后，下一场的剧情马上就回应了这个担心。

但回应的方式并不一定是直接解决（睡眠不足）这个问题，还可以让它的后果暴露出来，以此再往上翻番提供新的信息和情绪。主创们选择暴露的后果是学生们觉得疲惫、情绪不稳定、因为压力太大而集体痛哭。而针对学生们的极端情绪，主角的做法是办了一场解压大会，带学生们把心里的压力都吼出来。学生的抱怨从日常生活中的小不满，逐渐上升到贫富差距、教育公平这些更大更点睛的议题上。这就是踩在上一场留的疑问之上又完成了新的戏剧目的，更不用说饰演学生女二的都兰那一大段控诉命运的独白，直接贡献了在我心里整部剧的最佳演技。

（顺便一说，把睡眠不足的后果落到情绪压力大，这个后果的选择本身是讨巧的，因为如果把后果定成学习质量下滑，就等于从根本否定了主角的专业性和前几幕燃起来的情绪价值。）

3、与剧情事件同理，角色身上埋下的疑惑也要在未来的场次里被呈现，但不一定是马上呈现，也不一定直接针对当时特定的矛盾呈现。呈现时机的选择还能完成对角色多层次塑造的目的。例子就是姚小山老师当初被“女高中第一个男教师”的名头骗进女高，实际上被安排了各种劳神劳心的工作，已经到了观众会跟着喊冤的程度。在紧接着的剧情里，主创团队没有安排姚老师针对性的抱怨，而是选择在三年后设置冲突，由头是女高持续不断的劳累、不成正比且远低于同龄人的回报、和校长对更高效的教学方法的忽视。

因为冲突没有更早爆发，观众知道了这是个比平常人更隐忍无私的好人；因为冲突爆发了，观众确认了这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因为冲突最后以争取到更有利于教学的实验器材的方式解决了，观众又知道了这是个骨子里愿意舍小家为大家的理想主义者。一次观众疑惑的延迟满足完成了三层角色塑造，又是一次“再抻一抻”的好处。

4、故事的推进来自冲突。《山花烂漫时》是个非常敢用角色的缺点制造冲突的作品。甚至对于主角张桂梅校长也不例外（倒不如说是尤甚）。这样做是有风险的，但是对于有野心呈现人物复杂性的主创来说，这是一条不得不踏上的路。最终呈现的方式和篇幅则也取决于主创团队想要传递的价值观——毕竟主角身上也可以有部分特质值得批判或讨论，这也是一部作品厚度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