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有一篇《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很值得细读,甚至你会有直指当下、仍可奏效的畅快。林语堂向往西方文明,宣扬公平竞争。这本是一种脱胎于骑士精神的绅士精神,但可惜在当时的中国并不适用。泼皮无赖太多,你对他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鲁迅自然看不过去,就把林的这套不合时宜的“西方观念”批判了一番。鲁迅自然是一个民族主义者,但这里他的民族主义却并不重要。敢于鞭笞假大空,撕开无聊与虚伪,这才是鲁迅的精神。常有人对鲁迅的左倾态度颇有微词,可至少在这里,鲁迅却展现出一种反对左倾幼稚病的态度。左派容易陷入一个误区,就是和流氓讲道理。流氓并不是拒绝道理,而是反复无常,今天讲道理,明天撕毁协议,还栽赃说是你不讲道理。中国有句古话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颇可为鲁迅此文做注脚。对文明人,有文明人的交流方式;而看到流氓,就只能用流氓听得懂的语言来沟通了。建议诸位都可以翻出此文读一读,常读常新。
但我反而佩服一些拿着官修教科书解释鲁迅的人,从此文中看出了“费厄泼赖”只是“资产阶级用以掩盖自己的丑恶和麻痹人民群众的一个漂亮口号”云云。鲁迅只骂国民党,只骂资产阶级吗?看上去是的,没办法,谁叫他只活到了1936年呢?祢衡骂曹操,就能推出他会夸司马懿?鲁迅之反对“费厄泼赖”,是反对背后的资产阶级文明吗?一个人不和流氓讲道理,不等于他也不和文明人讲道理。这种指责就好像看到别人见义勇为,却跳出来说他动用暴力一样,先设定一个纯洁无垢的标准,再以此绑架别人,指责别人言行不一。试想鲁迅活到1956,难道就会为你唱赞歌了?资产阶级会“用以掩盖自己的丑恶和麻痹人民群众”,无产阶级就一身正气完美无瑕了?鲁迅像一把武器,贵在锋利。武器者,秦以之得天下,天下亦以之抗秦。武器是没有立场的——或者说,破坏性就是它的立场——它负责给人以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