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角落的元宝枫,是搬来那年春天移栽的,当年树干只如胳膊粗细,如今树干早已当我胳膊好几圈了。十年里,它春天冒红芽,夏天遮荫凉,秋天铺了满地的橙黄叶子,扫起来能装三麻袋。可惜去年冬天北京的大风把它半边枝桠打折了,今年开春后树根还拱裂了墙角的砖。不得已,得伐掉。
看来人不管多大,都可能遇到新问题。头回做伐树的活计,心里直打鼓。
端午放假的头天傍晚我就备好了新锯,在夕阳里泛着冷光的那种。第二天刚蒙蒙亮就往树下钻,仰起头瞅着树梢,叶子还挂着露水在风里晃悠。怎么锯呢?
人嘛,遇到问题总有连根拔起、彻底根除的本能想法,我也本想一锯就从主干下手,来得个干脆。可锯条刚搭上树皮就犯了怵——这平日里微风轻拂、树影婆娑的树的样子,真要动起它来,那却是千钧之重。何况它还有点往东南歪着脖,万一使劲儿倒错了方向,砸到墙或架子可咋整?
手指头蹭着树皮上的裂纹,忽然想起擒贼先擒王、伐树先剪枝的道理,原来要彻底根除,需以迂为直、旁敲侧击,于是赶紧改了主意。
先对付南边那根胳膊粗的侧枝。我站在板凳上,锯条卡在枝桠根部,没拉几下手就酸了。锯齿吃进木头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锯末子簌簌往下掉,有粒细的钻进衣领,痒得人直缩脖子,还有飞进眼睛的,叫人直流眼泪。正费劲呢,站在栅栏外的邻居张叔说:“小吴,锯树得顺着木纹走,你这横拉硬扯的,锯齿早晚得钝。”他指点着让我在枝桠靠近主干的地方先锯个下缺口,再从上面往下切,说这叫“卸力”。有大的困难,看来需找到卸力之法。果然照做之后,锯条走得顺当了,那截树枝“扑通”落地时,惊飞了树杈里的麻雀。
阳光透过剩下的枝叶筛下来,在地上织成碎金子。锯末在光柱里飞,带着股清苦的木头味,裹着端午时节泥土里洇出的潮气,闻着倒挺踏实。
不过开始处理那三碗合围般的树干时,锯条拉起来就沉了许多。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滴,砸在锯末堆里洇出个小坑。锯到一半时,树干忽然“咔吧”响了一声,吓得我赶紧跳开——原来树干里有道被虫蛀的缝,刚才锯到关键处,树干自己先裂了。我蹲在地上喘粗气,看着那道暗褐色的缝,忽然想起去年冬天那场大风,原来如此,或许那时候树心里就藏了伤。
凡事孰能生巧,时间定有价值。慢慢我发现,拉得太猛就容易跑偏,使蛮力硬扛不是锯齿崩就是人垮。凡事使大劲了,就出错,道法自然,着力即差。所以我也学乖了,你看那锯条,顺着树干的弧度慢慢拉,每锯一段就用脚踹踹树干,试试松动的劲儿,顺势处之。快锯断时,我用根粗绳子拴住树梢,往空旷的地方拽着,最后“咔嚓”一声,树干稳稳当当地倒在目标点位上。
临近傍晚收工,院子空出好大一块地方,墙角的裂缝也用水泥补好了。想着新种一颗石榴树吧,十年后又是棵能遮阴的树,或者不种,让这方空地盛着四季的风与光。我蹲在树根旁,看见断口处的年轮,一圈圈密得像指纹,像极了这十年里,那些慢慢堆起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