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罂粟之家》
飘落在枫杨树土地上的血泪与历史
《罂粟之家》是苏童老师的中篇小说集,前三个故事都是围绕一个叫枫杨树的乡村所讲述的。最后一篇则是在另一个村庄雀庄发生的故事。
《罂粟之家》可以说是我今年看过最好的一个中短篇。叙述者讲述了发生在枫杨树乡一个地主家庭两代人在新中国成立前后的命运。整个故事沉浸在历史的艳丽沧桑和溃败糜烂中,不仅仅有历史的沉重感在压迫读者,还有人性和命运的悲壮在眼前如同罂粟花一样盛开。《罂粟之家》的叙述者“我”究竟是谁一直无法解答,他的身份是模糊不清的,在历史的进程中只是一片小小的缩影难以辨认。我开始以为他是个普通的枫杨树人,随着叙述继续展开,我以为他就是主人公沉草自己,可后来,他似乎只是工作队的一名作家。我最后觉得他是那一代枫杨树人和进入枫杨树的外来者的集体化身。
《罂粟之家》无疑是一部具有历史意识和高度概括意识的作品。可以看到四九年前后,地主刘家两代人的命运走向,面对社会巨变,土地改革,他们最终走向毁灭。以地主刘老侠为代表的土改前一代,在他的身上,生动演绎了地主与佃农之间的复杂关系,既是剥削和压迫,又是依赖和共生。从他的一生能看到中国农民阶级对于土地的深刻而又复杂的心理,他们与土地可谓是一种共生关系;而以刘老侠的儿子沉草为代表的土改一代,在他的身上,则孕育着悲剧的种子,历史无声的碾压。沉草生于时代交替之处,他被两个时代各自拉着一条手臂,被两种力拖曳向两个方向,最终被撕裂。沉草觉得自己是新一代的人,他与旧时代的人是格格不入的,与他的父亲,他的哥哥,他的枫杨树乡亲。可是身为地主之子,他出生就已经被打上了命运暗示和嘲讽的烙印。小说里曾多次写到沉草执着的一颗网球消失不见了,我觉得这就是在隐喻着新时代从沉草手中流掉了。沉草杀掉了自己的傻子哥哥演义或许是他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反抗,对旧时代的反抗,对命运的反抗,可是这次反抗注定是无力的无用的,反而充满了悲剧和讽刺意味,沉草也说过自己或许只能杀掉他。沉草从最初在自己注定继承的罂粟地上晕倒,到后来不再眩晕,甚至习惯,最终也吃起了罂粟白面,这个过程痛苦地昭示了沉草还是无法拒绝地与旧时代融合在了一起,被拉入了历史深处的那片罂粟地。
在《罂粟之家》中你可以看到非常多人性的原始,包括饥饿的原始,性爱的原始。沉草的傻子哥哥演义永远处在饥饿的状态,吃的本能是鞭策他活动的源流,甚至整个枫杨树的人都在为了饥饿而劳动,而活着,是最原始最直白的动力。饥饿不仅是那个时代物质欠缺的证明,同样是精神原始的证明。饥饿永远是最本性的命题。同样的,性爱也一样充满原始的野性,为了生育,为了肉体的原始欢愉,甚至为了活下去。所以这些原始性与动物之间存在神秘的惊人契合。比如刘老侠第一次到城里去卖罂粟白粉,他形容那些吸白面的人就像猪一样,自己就像给猪喂食一样,一招呼他们就围了过来。再比如刘老侠一直骂长工陈茂是条狗。这就是陈茂卑下的命运。
《罂粟之家》的叙事语言极其风格化,让我看到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文字魅力,再反观某些所谓现实主义的流水,真是让人难以下咽。这篇作品的非常沉重也非常厚重,枫杨树和里面的人浓缩了一段历史,亦或他们本身就是历史。
《一九三四年的逃亡》同样讲述了有关枫杨树乡的故事。叙述者讲述了自己家族的逃亡史。在一九四三年的枫杨树,贫穷,饥饿,瘟疫,死亡笼罩四方。农民的悲剧在黑暗的年代里慢慢滋生发酵。枫杨树的男人抛妻弃子从乡野逃亡到城市,这个过程里,不仅充塞着人原始的欲望,饥饿和生育。同样隐约潜藏着两性对立的意味。这不仅是一段逃亡史,更是一段乡野的消亡蜕变史。与《罂粟之家》一样,这篇作品饱含着历史沉重的压迫感。这两篇作品在叙事上虽然都是一种外视角,但是通过第一人称的口吻,让作品变得缓慢而凝重。
最后一篇《三盏灯》的叙事虽然很中规中矩,但是它的压迫感却并没减轻多少。这篇故事讲述了少年养鸭人扁金以一个旁观者亲历了一场战争,他看到了伏尸遍野,流血漂橹。看到了刚认识不久的小女孩、以及她的母亲和她当兵的父亲的死亡。虽然扁金毫发无损,可是他却感觉有“看不见的子弹在体内爆响”,这些无形的子弹让他疼痛不已。前三篇作品是沉重的,而《三盏灯》是残酷的。战争的残酷,战争对人的残酷。无论是参与者还是旁观者,都难逃战争对身体和心灵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