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刷到朋友圈的讣告,心里随之一怔,啊?她也走了?去年春节临近见到她时,她精神头还足着呢,只是面色不好,发黑。她要不是自己说,我倒没觉察出来,以为那是做农活积下的灰垢。那天我家鱼塘网上来几条大草鱼,父亲叫我送去一条,只有她在家,鱼放进大盆子里还是活的,她从水缸往盆里舀水,气也没见喘。鱼的翻肚皮正过来,我们停下来灌水冲氧的动作,坐下来歇着。
寒暄几句,她突然说:“那娃儿,看我这身上这黢黑,我猜得到自己得了医不好的病,问那些娃儿,她们全都瞒着我”我一时语塞,我生怕她要拿出她吃的药,让我查查,查查是治什么的病。我不能告诉她,我在几天前已经知道,她得了肺癌,晚期。我奶奶告诉我的时候,我们是那样的平静,我们都习惯了往好处想,比如她有孝顺的儿女,她看起来,没有其他癌症患者那样的疼痛。她那样看着我,问着我,我却说不出什么“往好处想”的话,被一个癌症患者巴巴地看着,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浮着黝黑,额前几缕白发从帽子里露出来,半遮住那双浑浊的眼睛,眼睛是湿润的,是老人们眼里常见的那种湿润,不常见的是她眼里的茫然,似乎要从我这里得到些生的希望,亦或是得到赴死的鼓励。我低头看鱼,躲避她的眼神,我往好处想,那眼里不是茫然,是坦然吧!老辈子比我们想象的的要坚韧才对。鱼又翻起来白肚皮,我打算救,她说算了,春节要吃,救活也活不过几天,我沉默!
离开时她送我到院门,院门口的狗叫个不停,狗不认识我,有几年没回过老家了,我记忆的白狗也不是它。不用多想,白狗死了,就像我家那只老猫一样,我和猫都还小的时候,我还在院前手腕粗的梨树上,刻过我给猫起的名字。爷爷那时身体硬朗,他在石板院坝里掸梨花粉。那时我身体轻盈,手一引,身子就上了梨树,我把梨花一簇簇剪下来,爷爷接过轻轻地放到簸箕里,爷爷说是要授粉,那个春季里的蜜蜂飞得无精打采,倒是柴房夯土墙上嗅泥巴的土蜂,嗡嗡嗡地飞得起劲。爷爷用绑着猫毛的竹签子掸梨花粉,掸在养蚕用的,薄薄的白纸上,我怪他不用养蚕用的鹅毛来掸,而是剪了我心爱的,脑门上顶白花的灰猫之毛,我抱着我的心爱之猫,委屈地对要被授粉的梨树,发泄不满,我踹上一脚碗口粗的梨树,梨花簌簌地打着旋儿落下来,梨花瓣儿落在我的头发上,落在我怀抱着的心爱之猫的脑门上,脑门又多了一朵花,我便给我的心爱之猫,起名叫二花,我还要在这棵梨树上,刻上二花之名,因为二花的毛,是因它而剪。
我想到刻字的梨树,才记起走过老院子,那里已经成了一条车路,树早就没了,可能是前几年建新房时修路砍掉的,也许更早。爷爷不再硬朗,驼背弯过了梨树丫,奶奶身体还不错,只是头发白过了梨树花。
从她家回去的路上,暮色有些沉重,太阳在光秃秃的山梁上方准备坠落,孩童的时候,我无数次地看到过它从那里落下,却不曾感受到那里的荒凉,那个山梁由石头构成,石头风化形成无数道裂痕,裂痕形成土壤,给了灌木生长的养分。太阳继续下沉,一半是夕阳,一半是黑暗,把这个小小的村落分割,我看到分界线漫不经心地划过山林和田地,那些荒草疯长的田地那样陈旧,唯一新的地方,是几座新立起的低矮的坟茔。
一方水土养一方旧人
田间荒草疯长的地方
坐着一方低矮的新坟
在外落脚的游子啊
叶落是否不再需要归根
荒地、空巢、新坟
凋敝由其单调的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