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木吉乡的早晨有点冷。
天高地远,风从雪山那头吹来,带着几乎透明的寒意。站在牧场上,你可以一眼望见十八座雪山,像是十八位古老的圣人,盘腿端坐,静默看着人间。
我站在草地上,一头母牦牛站在我面前,小牛刚刚舔完她的乳头,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带着一点“你也来喝奶吗”的好奇。
我其实有点慌。
柯尔克孜族的阿姨比了个动作,示意我去挤奶。
我没挤过牛奶,更别说是牦牛这种毛发蓬乱、沉默庞大的生物。
我蹲下来,伸手,小心地碰到她的乳头。温热的,柔软的,有点潮湿。像个刚睡醒的婴儿的手指,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混合着原始与神圣的生命气息。
我一下子紧张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紧张,可能是因为怕弄疼她,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动作太亲密了——它不像是在“体验”,更像是一场未经允许的闯入。
——一头动物,允许你靠近她最柔软的部位,允许你从她身体里接出一滴热的东西。你不能不被这种允许震住。
那一刻,天地之间什么都静了下来。
我犹豫着、轻轻试着挤了一下。没有出来。
她仍然安静地站立着没动,也没抗拒,温柔地咀嚼,反刍。但我收回手,站起来。
阿姨没说什么,走过来,像做惯了一件老事那样,动作利索地开始挤奶。噗、噗、噗,白色的奶顺着她的手流进木桶里,每一滴都干净、有节奏、像是她和牛之间已经说好的语言。
我在一边看着,忽然觉得自己不是来“亲近自然”的,而是一个刚学说话的婴儿,一不小心跌进了这个世界真正的秩序里。
我那天没有挤出一滴奶。
但我摸到了牦牛乳头的温度。那温度里,有盐、有风、有新生的乳汁,也有一种我无法准确说出的东西。
可能是自然的信任,也可能是我内心的某种迟疑。
这个时刻,人与动物的边界模糊了。
我们在城市里努力表现得像个体面的人,在这里,反而只是一个自然的动物——如同牛马、如同风、如同那只在我头顶盘旋的鹰。
你可以困了就躺,饿了就吃,想尿就走远点……在这片高原上,没有尴尬,也没有规训。你和那头牦牛之间,也没有什么“物种优越感”。
你只是一个暂时被自然收留的家伙。
吃、睡、拉,是自然赋予的基本权限,而不是需要遮掩的行为。那些在城市被涂抹成“隐私”的生理本能,在草原上却是坦然的权利。
城市文明教会我们遮掩、忍耐、克制,但草原上没有这些词。风不觉得自己太大,牛不觉得自己太懒,天也不觉得它沉默太久。这里的一切都坦然地存在着。
这不是“返祖”,而是权限的恢复。一种文明没有告诉我们的自由:不再被格式化、不再被空间管控,而是以一种朴素的、动物的方式活在世界里,与万物共存。
文明之所以让我们活得不自在,是因为它把原本顺畅的生命过程切割成了带门锁的功能模块——厨房、卧室、厕所。每一个行为都要有对应的空间和时间。你不能在办公室睡觉,不能在街边吃饭,不能随便拉屎。我们在其中运行,仿佛程序被写死,只能顺着轨道转动。
但在自然里,人突然失去了边界。
我不再是“一个人”,我是一种生物体。我的胃、我的膀胱、我的汗腺,都跟这片草原的牛马一样,在时间中缓缓发声,而我,只需听见身体的声音,然后学会回应。
广袤世间,只需自由自在,野性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