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十三邀》S4E6坂本龙一那期，几点想法：

1、整集观感

整个访谈没有太多新鲜内容，确实像许知远采访前发朋友圈说的那样：有点“尬聊”。

可能因素是：1）许知远和教授都是用非母语的英语沟通，限制表达；2）许应该不善音乐，以及考虑节目市场和受众，所以较少从音乐行业、流派、创作等专业话题来驱动访谈，更多围绕些形而上的宏大议题；3）教授自己想表达外露的观点已经定型，所以近几年各种访谈聊的都差不多。

2、教授的音乐之路

教授从小就是“别人家孩子”的样板，极富天赋极其聪明，甚至自己都觉得没怎么努力就获得了成功。

70年代末参与组建YMO，迅速成为从日本流行到欧美的先锋icon。80年代先后跟大岛渚、贝托鲁奇等世界级大导演合作，相互成就，登上世界一流音乐家的殿堂。

千禧年过后，在各种因素下（内因：两次患癌、与癌共生；外因：911、东日本大地震等全球性风险等），教授的思想有了很大转变。在跟许知远的对谈中，他也提到并不喜欢曾经年少轻狂的自己。老年的教授，给人的感觉也更温和、更博爱、更中庸。

与此同时，他的音乐创作也有了明显转向。在各种采访、纪录片中总能看到，教授总是拿着根小棍到处敲来敲去，在原生的环境中去“捕捉声音”，先感受、记录，再去创作，这些大自然的旋律也被转化成，有意弱化情绪的冷寂电子风的音乐作品，即所谓“原色的音乐”，这也是教授在新世纪之后所形成的个人风格。

3、如何理解这种转向？

挺有意思也挺反常识的一点是，教授并不认为音乐是表达（个人思想）的工具，他觉得个人思想有限，而音乐（解读空间）无限。

跟拍教授五年而创作出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的导演提到一种解读思路：

教授创作影视剧原声时，他知道自己要为导演、为作品服务，当然他也有能力创作出极富情绪的音乐。

但当他为自己创作时，似乎有意识去抵抗自己创作旋律的能力。因为教授非常了解音乐的威力，同时也担心这种威力被滥用。他不想通过音乐给听众强加任何情绪，于是选择为自己的天赋套上枷锁。（当然这不一定是教授本意，毕竟他也没有明说）

4、音乐不再自由

于是新世纪后，教授很少再有像《战场上的劳伦斯》《末代皇帝》那样情绪感染力十足又家喻户晓的代表作，以至于各大听歌APP上教授主页的热门歌曲，还是被各种版本《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牢牢占据榜首。

当然这绝不是创作能力问题。在我看来，更像是教授放下用音乐“挑拨”听众情绪的念头，将发挥音乐威力（音乐解读）的权力归还给听众。

同时他也从高贵的神坛走下，变成平易近人的邻家老头子。但矛盾的是，与之相对，无论生活状态还是音乐创作，教授其实都有意在封闭自我（至少是部分）。他那些私人化的音乐作品，具有更高的审美门槛，无疑也是拉开跟听众的距离，更能让人理解，也更能走向流行和大众化。

2017年出版的教授自传取名为“音乐即自由”。但我感觉在这种矛盾性下，教授表现出更多“不自由”的面向。在跟许知远的对话中，他也自认为是脆弱的、复杂的、模糊的。

5、矛盾的共通性

教授提到自己受影响最深的日本思想家是夏目漱石，两人身上的矛盾性也呈现出某些共通性。

YMO伦敦演出，让教授联想到八十年前公派留学的夏目漱石，他也感受到夏目漱石当年在伦敦的烦恼：一方面公派身份意味着要担负明治维新后新日本崛起的国家责任，另一方面夏目也坚信自己的独立思考，双重约束让他过得并不自在。

回到教授身上，20世纪60年代日本学生运动，教授还是时代浪潮下充满反叛精神的年轻代表。到了80年代YMO在海外走红，恰也是战后日本经济腾飞的时期，YMO成为日本先进文化对外输出的代表，教授知晓这份责任却又不想被这份责任裹挟，就像昔日夏目漱石的烦恼。

后面他定居海外，从日本的音乐人变成世界的音乐家，大概也是想跳脱出这种局部的、在地性的视野。所以911事件后，当万千美国人的爱国、反恐、反阿的情绪被激化，教授已经不再认可这种“反抗”的立场：他认为越反抗，就越会被反抗的东西所同化。他和朋友出版了一本书，书名定为《非战》，而不是《反战》。

自己秉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立场，但他也承认，如果真面对暴力，他也不知道如何处理。就像回应许知远的提问：艺术表达和社会责任之间的关联是什么，他也直言：艺术家其实没办法做什么，但自己有家人、朋友要守护，还是要做些什么。

所以教授的深层矛盾，可能也是个人哲学在儒家“入世”思想和道家“出世”思想的摇摆。

（历史因果，时代洪流，不同代际、不同个体的烦恼也会呈现矛盾的某种相似性、共通性，这也正是我喜欢的剧作家三谷幸喜在其音乐剧《日本的历史》中所展现的历史观。）

6、我们该如何定义“人”？

教授很少给动画创作原声，但是马上10月番播出的Netflix动画《Exception》就有他的参与。这部动画汇集了天野喜孝（人设）×乙一（编剧）×坂本龙一（作曲）的顶级明星阵容。

教授的加盟，显然不能用一句“钱给的太多了”来解释。我在想，到底是什么打动了他？

《Exception》目前还未正式播出，剧情打出的宣传语是：我们该如何定义“人”？梗概如下：

在遥远的未来，人类被迫离开地球，移民到另一个星系。一支先遣队奉命出发，寻找适合居住的星球。所有星舰成员都是以生物 3D 列印的方式一一制造，没想到过程中机器意外故障，导致其中一位成员路易变成畸形。随著路易接连攻击同僚妮娜、麦克、帕蒂和奥斯卡，星舰也陷入黑暗骇人的境地，任务结束的倒数计时正式开始。

在跟许知远的对谈中，教授提到自己对人类持悲观心态：人类是大自然的癌，对地球的破坏不自知又不自省。结合教授在新世纪之后的创作内外对于“生命”的关注和思考，可能也是《Exception》作品对相近主题的探讨让教授产生兴趣。

（题外话：动画预告出来后，网友普遍不看好，吐槽的点集中在对天野喜孝人设的3D化处理。天野喜孝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艺术家，画风极其飘逸华丽，但很难动画化，无法还原这一特色，所以他的作品更多以静态插画闻名。80年代他曾与押井守合作《天使之卵》，成为日本OVA动画的开山之作，而如今相合作的著名小说家乙一正是押井守的女婿）

7、教授在某次访谈说过这样一句话：一边数着人生剩下的时间，一边不要忘记每天都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