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外形和穿着有吸引力的女性冠以“媛”的称谓（例如飞盘媛、佛媛），除了是一种对女性的恶意以外，也是男性不自信的必然结果，就和西方的incel群体对女性的恶意是一个原理。

如果一个男性自己外形身材也不错，自信遇到漂亮女孩也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他是不太可能用“媛”的方式阴阳怪气地批评女性的，因为对他来说自己是在这个两性吸引的游戏之内的，漂亮女孩让他感到兴奋、有欲望、且有信心和勇气去交往。自己渴望的必然会以积极眼光看待。

如果一个男性各方面性魅力都不足，比如外形身材不那么好，社交经验少，人格魅力弱，那么他在看到漂亮女孩的时候除了兴奋和有欲望以外，同时也会有“她和我不是一个游戏”的挫败感，所以就会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反正自己也没有能力吸引，就更不怕说了恶心别人的话会影响自己的形象了，加上又是网上的匿名发言，在性选择中的挫败、自卑和怨恨用来攻击游戏里最好欺负的人，那就从这些看上去瘦弱温柔的女孩下手好了。

其他相较于自己更有魅力，更健美的男性从来不是他们的攻击对象，即便他们也有可能和“媛”们做类似的事情——摆拍，凹造型，刻意展现魅力，因为这些男性是他们仰慕的模范，是理想化自我的化身，同时也在力量或者权力层面高于他们。

中国男性自信低下和性魅力缺乏的问题，是一个持续性的危机，伴随而生的就是对女性恶意的不断涌现。这个危机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在中国长大的男孩子们面临着这样的几个系统性、结构性的障碍：

1.中国的文化观念尤其是性观念非常保守，遏制个体性魅力的培养和表达，女性在外形外貌方面的追求相对拥有更高的社会许可，但是男性在性魅力相关的外形到意识到行为方面都是被压抑的。比如当下流行的男性形象是厅局感，在性魅力的角度来看反而是极为克制和隐藏的。

2.中国当下的发展重点是经济建设，传统性别观念又赋予男性更多参与经济活动的职责，所以男人的社会价值主要由经济资源和社会资源定义。择偶标准对男性的要求普遍侧重这些方面，对于人格、外形和生活方式等因素并不关注。当男性在两性关系里被放在了breadwinner的工具化位置上时，很难有空间去思考和建设自己的性魅力，自信地参与到浪漫关系的游戏里去。

3.中国有着源远流长的重文轻武传统，这和统治阶级的权力掌控有关系。庞大的文官体系是国家治理和民族统一的重要基础，但文官又并没有实权。相比之下，武官在非战争时期则会受到挤压，去军事化，因为持续的活跃对政权稳定是极大的威胁。这种传统自上而下地影响了平民文化，也就逐渐产生了对健美、勇武男性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鄙视，并且一直延续至今。但是人类进化得很缓慢，男性骨子里就是会因为四肢发达而感到更性感和自信，女性也就是会在性选择当中更偏好健美的男性。在现代社会，性选择不等同于婚恋选择，一个女人可以舔屏美男子的同时，选择很保守的经适男老公，但是这些取舍的心思男性都会有感知，所以就算成为经适男是讨到老婆的稳妥路径，男性骨子里还是会对自身性魅力不自信。

4.中国的集体主义文化强调服从性和宜人性，例如在家庭和教育体制当中，做个听话的乖孩子，好学生是普遍期待，而特立独行，叛逆和独立思考则是很不受鼓励的。女性在宜人性、共情能力和人际沟通方面都有一些优势，而且对宜人性的强调和传统上理想的女性气质又不冲突，所以女孩子在身份构建的过程中经受的摧残相对更间接一些。男孩子在性格和行为上经受的规训相比之下也更为残酷一些，在现有的教育体制之下，成为一个很有自己想法，自信和不害怕别人指指点点的男性非常困难，再加上文化对男性的工具化和重文轻武，成年男性的性魅力和人格自信就很难建立。普信男现象在我看来其实是男性对这种规训的一种防御机制，在被阉割和规训到一无所有的时候，就只能用封闭、偏执和脱离现实来回应了。

5.社交媒体对于表演性自我的放大，会导致男性形象和魅力展现的肤浅化。炫富是是大多数男性在社交媒体上展现魅力的唯一选择，对于没有社会地位和经济基础的年轻男性来说这就是个毫无希望的游戏。与此同时，财富的积累并不会让男性的内在自我评价有实质性提升，因为他人的好感是通过你的金钱交换来的，而不是你这个人是谁，所以哪怕是挣到钱了，但是一个男人依然有可能在性魅力和两性关系里感到自卑。

6.理想男性气质的观念正在经历瓦解和尚未重组的过渡期，所以男性在自我认知上缺少可靠的参考。大城市的男性已经不再相信传统农业社会那一套性别角色和分工了，但他们在后工业社会里对自己身份的探寻和重构又还没有赶上许多知识分子对他们的期待。文化和身份多元是一个美好但远未实现的愿景。所以对于什么是有魅力的这个问题，许多男性其实处在矛盾和方向模糊的情况下。

这个问题上一个很有趣的对比是男性同志群体，他们的性向决定了他们无法服从传统性观念，所以干脆彻底放飞自我，同志群体交往本来也非常强调性吸引，而非异性恋关系里的经适男标准，所以不论在社交媒体上还是现实生活中也拥有了更多建设性魅力和多元化自信的方向感。换个角度说，这个群体经历了比直男更大的压迫，所以他们更有动力，也更完整地构建了令自己满意的身份。结果就是，这个对比或许不完全合适，但是同样是面对对自己有性吸引的对象，一部分直男会用”媛“去攻击漂亮女孩，但男同对有吸引力的其他同志就不会有这样的敌意。因为他们根本上是相信自己也在这个游戏里面，而不是一个被抛弃的、毫无胜算的旁观者。

因为以上几个系统性的原因，许多普通男性在性选择和约会恋爱的游戏里都会有自卑感，那种长得好看、身材好而且阳光的小哥哥只是极少数人，而且通常是精英阶层。在遇到外形装扮有魅力的女性时，自信的男性会认为这是为了吸引自己的注意力，自卑的男性会觉得这是为了吸引那些自己永远也成为不了的男性的注意力，而后者对女性的性魅力展现就会抱有令女性无法理解的敌意。

基于这些讨论，对女性的一点提示就是当你遭遇来自男性，尤其是网上匿名男性的恶意时，尽量避免自我归因，这些现象更多来自更宏观的社会和文化驱力。在文化观念混乱冲撞的时代，我们要尽量避免用自己行为选择去解释或者承载系统性，结构性的现象，就好像你不应该用个人效能感去对冲政治问题一样，只会带来政治性抑郁。

还有一个需要补充的就是，这样的恶意不单纯是性别问题，也有阶级问题的维度。中国的贫富差距依然是大的，大城市里打扮精致的飞盘女玩家，同时也是社会精英阶层的代表。

最后一个坏消息就是，这些问题不单纯是个人观念落后，也是许多系统性、结构性因素造就的，所以要改变起来或许并不会很快很轻松。针对女性的恶意依然会存在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