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分享：瓦尔特·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
本文收录于本雅明的文艺随笔集《单向街》，讨论了一个看似无解的问题：现代机械复制技术对艺术作品会产生何种影响？是推动还是会抑制？认为起推动作用的人通常认同机械复制技术可以使艺术作品得到更为广泛地传播，从而让更多人随时随地就能欣赏到大家名作；认为起抑制作用的人认为一旦尝到了“复制”这种省时省力技术带来的甜头，人们就会放弃在艰苦竭蹶中“创新”。
本雅明观点较为公允。一方面，他不否认机械复制技术存在的合理合法性：“艺术作品在原则上总是可复制的”，“对艺术品的机械复制，其实较之原来的作品本尊还表现出一些创新”。同时，他也分析了技术对艺术可能造成的伤害，其中有很多值得玩味的说法，现摘录、整理如下：
1、机械复制破坏了艺术作品的“即时即地性”（presence in time and space）：本雅明认为，即便是最完美的艺术复制品也缺少这种独特的生命力。一幅画最有价值的部分或许不是几百年前的被造出来那张画纸，或许也不是巧妙的色彩搭配和笔触痕迹，应该是它背后所承载的、自它问世那一刻起可记录的所有的东西。包括创作者当下的心绪、创作所处的环境等等，而这些都无法被复制出来。
2、机械复制使艺术的“魅影”（aura）走向衰竭：这里指的是艺术作品的“影子”。大批量地制作复制品抹去了每一件艺术品的“魅影”，也取消了艺术品的独一无二性。随后，本雅明解释了“魅影”在机械复制时代走向衰竭的原因：当代生活中大众的影响力不断提高。现代大众希望从空间和人性上接近艺术品，因此他们需要复制品或其他形似之物来满足自己对艺术品的占有欲。
3、机械复制让艺术的功能从“膜拜价值”（cult value）转向了“展示价值”（exhibition value）：“膜拜价值”是从艺术起源中生发出来的概念：艺术创作发端于神学崇拜，艺术并不是被观照着，而是存在着。从这个角度来看，艺术通常是和神灵、宗教、仪式感联系起来的。“展示价值”的出现恰好标志着艺术活动正逐渐从宗教仪式的母腹中脱胎出来。在大众文化和机械科技盛行的时代，毋庸置疑，艺术品通过对其展示价值的绝对推重，便成了一种具有全新功能的产品。
接下来，本雅明转向介绍一种“折中”的艺术——照相摄影/电影艺术（可参看本雅明另一篇文章《摄影小史》，配合苏珊·桑塔格《论摄影》食用更佳）。他将电影/摄影视作与绘画、雕塑等传统艺术对立的现代艺术典型。他认为每个人都倾向于逃避认知任务，电影所产生的“惊颤”效果（shock effect）迎合了大众娱乐性的接收方式，并吐槽说“电影工业只有竭尽权力地通过幻觉般的想象和多重意义的演绎，诱使大众参与进来。”这句吐槽似乎也说出了当今电影业的困境。
本雅明从受众参与的角度来比较了绘画和电影的不同：“面对着画布，观赏者就沉浸于他的联想活动中；而面对电影银幕，观赏者却无法沉浸于他的联想和想象。”他把受众的参与方式阐述为“消遣放松”（distraction）和“凝神专注”（concentration）两种，认为面对艺术作品而凝神专注的人，沉浸在作品本身；消遣娱乐的大众，则超然于艺术品而沉浸在自我中。这让我联想到了麦克卢汉一个颇受争议的观点，即用受众参与程度（或者说调动感官数量的多少）来划分“冷媒介”与“热媒介”。
回到最开始探讨的话题。看似只与艺术相关，但仔细琢磨会发现它其实是一种涉及了传播、商业、文化等方方面面且持续到了当今社会的迷思——19世纪末20世纪初兴起的、借助大众传播媒介传播的无深度、易复制、模式化的、按照市场规律批量生产的“大众文化”对所谓的“精英文化”究竟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在文章的末尾，本雅明作为法兰克福学派（该学派的重要观点之一便是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下大众文化的商品化及标准化，认为文化工业是在“有意识地结合其消费者”）的代表人物之一认为：“大众是促成一切的新母体，他们改变现今面对艺术作品的惯常态度，并让这些态度获得了新生……极其广泛的大众的参与，就会引起参与方式的变化。”其实这种情状在20世纪的美国（可以说是大众文化的渊薮）已经引起了不少传播学者的忧虑，例如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忧心忡忡地指出电视取代了印刷机统治美国人的思想，结束了“阐释时代”，带领人们走向了“娱乐业时代”，并且认为这种状况的最终结果是我们“人类文化和精神的枯萎和消亡。”当然，波兹曼其实是把矛头指向了媒介本身，站在“技术中立”的对立面。
小结一下，本雅明看到了技术对传统艺术的破坏性，但并没有对现代机械复制技术大肆批驳，字里行间还透露出他似乎是一个技术乐观主义者。也许是因为看到了资本和技术就像一股洪流无法逆转，便暂时放下了抨击的大旗，转而去寻找和探讨技术革命带来的新的艺术发展趋势和潜力——也许当时新兴的电影和摄影艺术就是解决途径之一。
希望这并不是一个“灵光消逝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