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青甘大环线第三天 你好,16岁的妈妈!
在舅公家里,看见了照片里16岁的妈妈。来到了妈妈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敦煌。
从阳关到敦煌的路上,已然天黑,我特地让师傅进入七里镇的时候,告诉我一下。那是妈妈16岁的时候,跟随着她的舅舅来到这里、在砖窑厂拉板车打工的地方。她青春年少时心心念念的远方和美好生活,抵达之后,才发现是一片了无人烟的荒漠,以及为了填饱肚子生存下去,马不停蹄地奔波。她在这里照顾舅舅的四个孩子,休息日比工作日更劳累,她说,来到这里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荒无人烟。她费尽千辛万苦来到的地方,抵达后又想尽一切办法尽早逃开。我好像也常常这样,用一个又一个幻想,支撑着自己,而破碎后又想尽块地逃离。
妈妈很少提及她在甘肃这大半年的经历,或许半年多的时间,在她六十多岁的生命体验中,早已不算什么。我只是很小的时候知道在新疆、在甘肃有着外婆的姐弟,是传说中的远房亲戚。直到舅公和舅舅、舅妈、姨娘回绍兴时来杭州,我才知道,妈妈原来曾和他们一起生活。
于是,妈妈的经历,成为了我的养分与想象,我借助着这份想象,拼凑和构建着独属于妈妈和我之间的联结与记忆。我想起小学时,她带我坐着绿皮火车去了上海,在夜幕外滩的钟声下,她说,我希望你以后嫁个外国人、在国外生活。我想起18岁要去上大学时,妈妈在站台流下的眼泪,她为了我的离开不舍而哭泣,当时的我,却只感到逃离的兴奋与希冀。我想起在某三四年的时光里,我对她的厌恶、愤怒、嫌弃与羞耻,那些我忍受不了的她的地方,其实是我无法面对同样有这些部分的自己。我恨她为什么不是一个温柔、体贴、能够给我提供良好照顾的母亲,她却依旧用沉默来回应,甚至都没法儿产生激烈的争吵。
在这样的绝望过后,我好像放弃了她是一个好妈妈的幻想,于是,我反而看见了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她。我想探寻这份生命力的秘密,我才开始真正地走近她。
伴随着这样的回忆,我在夜幕之下,进入了七里镇。师傅说,“这里的葡萄很有名,沿路都是葡萄架,七里镇的工厂全都拆掉了,原来这里有两排高高的树,但是道路拓宽之后全都砍掉了,你妈妈记忆里的七里镇,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可那并不重要,因为妈妈记忆里的七里镇还存在,我对于妈妈在这里生活地想象还存在。有时候,记忆中的真实,比此刻的现实来得还要真实。
一到酒店,舅公的大女儿——姨娘就来酒店接我,带我去了当地最网红的羊肉餐厅。大姨娘说妈妈只比她大三岁,可她看着比妈妈要年轻很多,她烫着时髦的羊毛卷儿,化了妆,涂着很鲜艳的口红。姨娘说话时很温柔,细心地给我带了当地的枣糕,说让我明天饿了路上吃。刚坐高铁从西安抵达敦煌的舅舅、舅妈,也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在舅舅的面庞上,我能看到外婆的影子。他们说,在我很小的时候见过我,可我早已没有了记忆。一见面,舅舅就拿出了一瓶白酒,我惊讶地连忙摆手,他还是不由说地找了酒杯给我倒上、让我随意。西北人的豪爽,在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上体现地淋漓尽致,点菜时几斤几斤地上羊肉,让我不知所措地瞪大了双眼,我连连说够了,他们还是全都点上,说难得来一次,都尝尝。
他们的热情、爽朗、亲切,让我们之间遥远的距离、从未见过的陌生迅速消融。我问起他们的口味,是否还记得家乡的菜,他们说起在这里吃不到的年糕,还有回老家祭祖时青色的山。他们聊起年轻时候的妈妈,说妈妈性格不像南方人,她大大咧咧地、说话嗓门也很大,我们特别喜欢她爽朗的笑。谈起已经离开的妈妈的姐姐时,姨娘顺手拿起了桌上的白酒,回头轻轻地洒在地上,说“楠楠她们来敦煌了,你在那里也一路过得好呀。”
这世上有一些无法被时间和空间相隔的东西,甚至是连生死也无法切断的东西,是血脉、是亲情、是曾走如果另一个人内心的深深的惦念。
在一个我从未抵达过的地方,在更远的生命的来处,有着与我血脉相连的人,在戈壁滩上出生、生长、扎根。他们惦念着江南的水和米,我却在此刻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作为南方人,我那么爱吃面。
我不知道,假如再给妈妈一次机会,她是否还会在16岁那年,来到这里,但此刻我想起特德姜的科幻小说《你一生的故事》:
“你的未来将会来到你面前,像只小狗一样躺在那边,无论你是什么样,它都会理解你、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