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当天晚上婆婆家差人来说,后天少爷要回来了,明天当来接新少奶奶回去。我的母亲红着眼圈没说话,她到那边去接我是用请示式的,问婆婆可不可以放我回来;而那边向她来说则是通知式的,说要回去便要回去,总不成留下女儿过一辈子,人家人总是人家人呀!当晚母亲吃不下饭,她不再忙着做吃食了,只强装着笑容替我整东西,因为我自己不好意思怪热心似的收拾起来要想回夫家。
我拉住她的手说:“妈妈你别太累吧?急什么?”她说东西点齐顶要紧,否则偶然少了件什么,给你婆婆发现出来,她嘴里不会说,心里总猜是通到娘家去了,还要怪你有两心呢。我默默不答,赶紧放了她的手,自己坐到灯暗处去,她也猛然觉察到了,问道:“你的一只红玫瑰宝石戒呢?”我的头直低下去。
我的宝石戒已经卖掉了,孝思便是从这上面来的,但是我怎能说出口,良久良久,急中生智,想出一句很大方很漂亮的措辞来回答道:“那天看朋友去在路上不小心,掉了。”
她似乎很惋惜,但是却也不十分着急,仿佛是胸有成竹似的。一面整理我的提箧,一面轻轻向我叹息道:“这也怪不得你,才只二十岁呢,终究是一个孩子……”
我心里很难过,也很惭愧,又有些着急,明天婆婆不要以为我母亲收了赃吧?东西原是我母亲的,她给了我做嫁妆,便由得人家管束了。我不知道这一夜里我母亲是如何过的,我只黯然了一会,也就睡着了。次日婆家差人来接时,母亲已买好一大堆包头糕饼水果之类,让我去还礼,看上去好像比我前次带来的更多。
林妈拎着这些东西先堆到车上去了,母亲拉我在后房面对面站定,眼中含着泪,但却不肯去揩,恐怕给我注意到了。其实揩也揩不尽的,她的泪也许满肚皮都是,一直往上涌连喉咙都塞住了,只使劲拉起我的手把一块硬的凉的东西按在我手中,一面呜咽道:“有一对……这只是……是我预备归西时戴……戴了去的……”我不忍再睹,她又把我推出去了,我只紧紧捏住那东西。上车的时候,我给了林妈十块钱,林妈笑得合不拢嘴来,想绷脸装出惜别之状,却是不能够;我母亲则是只想装出坦然很放心的样子,别的倒还像,就是眼泪撑不住纷纷堕下来。我也想哭,但不知怎的却哭不出,贤明天就回家了。直到车子去远后想到自己手中还握着块硬的——但是已经不凉了的东西才定睛看时,原来却是只与先前一模一样的,我母亲本来预备她自己戴着入殓用的红玫瑰宝石戒,我的泪淌下来了。
——苏青《结婚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