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丑无人诉说,这里当个树洞。
从29岁的那个7月开始,每一年都变得不普通。
29岁,爸爸走了,那个夏天好像是热的,可分明看他躺在冷冻柜里,衣服上冻出了冰碴。
30岁,二妗走了,疫情锁住了飞机高铁,也锁住了远方的我。
31岁,姥姥走了,那是我人生中见过最复杂的葬礼,我无所顾忌,想拍下葬礼上的一切。
31岁还没过完,10月国庆回家,爷爷见到我却不认得我了,我还笑着,却又实在忍不住走出门去大哭一场。
两周后,爷爷也走了。
模糊记得小时候,我总和爷爷在一起。
小小的我穿过挤挤挨挨的羊群,去羊圈里找爷爷,还被驴子踢了一脚。
和爷爷一起把获奖的字画送去裱起来,最后字画却不见了。
爷爷把我放在自行车后座上,我不小心掉了下去,眼睛旁留了一条小小的疤,爸爸妈妈发了好大的火。
爷爷是一个没什么文化的老人,生了四个孩子,我爸才六七岁的年纪,奶奶就走了,农村糙汉,带孩子只管养活,认真教养做人是不懂的。正因如此,我想我记忆里的爷爷,总在身边,却总是少言寡语,兄弟姐妹的几个孙辈孩子,他也只亲自带过我长大。
从小我是平辈的孩子里最小的一个,学习又最好,提起我,家里长辈都是满嘴的骄傲,每次过年去给爷爷拜年,他都是一副笑的见牙不见眼的模样。
可后来慢慢长大,他开始老了,皮肤越来越皱,逐渐不下地走路只在床上或躺或坐着,去看他的时候,每次认出是我咧开嘴笑起来,几乎不说话,只根据来人的问话说几个字。
他总说,老了,只剩下等死了,却又在生病时赶紧打电话给爸爸,让爸爸送她去医院。
等死,又怕死,是我对他最后几年想不通又所剩不多的印象。
29岁爸爸走后,二姑把他从养老院接了回来,由姑父在店里照顾他,每家给500块钱作为二姑家照顾爷爷的费用,那时候的爷爷总问二小子呢?怎么不来看我?
没人忍心告诉他真相,只说去北京看病了,回不来。
爸爸走后,我和妈妈一起去看爷爷,妈妈却是看了爷爷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坐在对面远一些的床上,眼眶已经湿了。
后来,爷爷也不问了,没人再提。
爷爷心里,会觉得爸爸是他心里最优秀的孩子吗?就像亲戚们觉得我是这一辈最优秀的一样?
没有答案,就连已确定的答案,也不会一成不变。
周六是爷爷准备火化的前一晚,一般前一晚上,叫夜、夜坐都是必备的葬礼流程。
当晚结束夜坐,大爹打电话给我妈,说要商量一下四家平摊爷爷的葬礼费用的事。
过去两年,一直不舍得告诉爷爷,二儿子去世的事,理所当然,也就一直没有处理爸爸的遗产问题。
我和妈妈一拍即合,准备在这个时机提出,我们愿意均摊爷爷的葬礼费用,但也希望后续在处理我爸的遗产时,其他几家同意签字放弃。
当晚,亲戚们都同意了。
第二天,中午开席前,大爹退回了前一天借妈妈的4000块,以及我们帮忙买水的80块,有零有整,妈妈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处理完葬礼的所有事项,大家在大爹家集合。
大爹开口,就是反悔,不需要我们均摊了,日后的签字也不会签。
妈妈的情绪一下子就炸了,双方开始激烈争吵,场面非常混乱。大妈眼看着大爹口无遮拦,上去甩了一巴掌,大爹愣住了。“你要分你弟弟的家产?这个侄女你不认了?”妈妈颤抖着喝问,“肯定认啊……”大爹语句间有些犹豫,“那你不签字什么意思?”大爹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二姑开口了,“我们觉得你这件事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提,葬礼都还没完,你就提这个事,让我们觉得被威胁了。”这话的前因后果逻辑很是离奇,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妈妈倒是思路清晰得多,“不现在提什么时候提?前两年因为不舍得告诉她爷爷,一直没说,我们这几年一直也平摊着老人的养老钱,葬礼钱出完了再说,以后凭什么你们就一定会签字?”
一时又是人声鼎沸,二姑坚持因为提这件事的时机不对,不签字。我姐突然跳了出来,她是二姑家的女儿,只比我大40天,一直以来都是不怎么开口的孩子,这时她却说,“我觉得你家小辈应该给长辈们道歉,这件事确实不应该昨天提的,不应该把这事和平摊费用牵扯在一起,这事一点都不尊重长辈。”我追问,“小辈?你说我?”姐姐带着日常的肌肉记忆回答“不是。”妈妈更恼火了,“不是她,我是小辈?我给道歉?”姐姐脸上带着尴尬换了个方向,“不是,你们不在这个时机提,大家肯定会给你们签字的呀!”妈妈怒怼,“你凭什么代表别人?你怎么知道一定会签字?昨天刚答应的事,今天不就反悔了吗?”一通输出之后,姐姐脸憋的通红坐了回去。
氛围焦灼了起来,二姑一脸怒意,“我不知道,你们自己定吧!”妈妈和我也觉得很离谱,我们家与各家商量是公开把所有人叫到一起说的,现在大家也不和我们商量,直接通知我们要分我们的家产是什么意思?不尊重的帽子还扣到了我们头上?
大爹吵着吵着也逐渐开不了口,嗫嚅着说,“那……那你们就一起均摊这个钱吧……”话还没说完,二姑女婿说道,“二妈,不就一家一万块钱吗,你至于吗?”
我和妈妈相互看了一眼,刚才我俩浅算一笔一家大约7000+,妈妈直接说,“来,查账。”我翻开账本,明细却怎么都对不上,翻来翻去都对不上,我说,“这账我看不懂,对不上。”二姑女婿大喝一声,“不就四万块钱吗?我家出了,都别摊了!”带着自己一家子人摔门而出。
我回脸看向大爹,明显看到他的脸上带着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对于一生养了四个孩子的他来说,这笔钱不用出了,这是相当重要的事吧。
我和我妈立刻都意识到了一件事,二姑家的女婿明显没少搀合。大爹虽自私爱财,但刚才的一番争吵中也明显带着没想到那么多隐喻的犹豫,二姑和姐姐的发言里又把态度和是非混为一谈,以她们平时待人的风格,一晚上态度反转极为强硬迅速,还带着一堆头尾对不上的逻辑,这一定有问题。
以往都是我爸做主,我爸走了,大爹事事都去问二姑女婿,现在这状况……引狼入室了啊!他现在所图什么,不言而喻。
眼看事情要脱离自己掌控,直接摔门而走,让事情变得不可商量、不可调和,只要自己想要的结局,够狠毒的!
临走前,妈妈还是给亲戚们留了缓和的余地,她告诉大爹,“你们可以再商量一下,如果你们还认这个侄女,愿意签字,今晚给我们打电话,明天我们四家一起去爷爷坟前。”
我也挑明了告诉他,“如果你能做主,我听你的,如果你愿意让别人做咱们高家的主,那谁的话我都不听。”
大爹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把我们送出了家门。
回家路上,我和妈妈对视一眼。“你猜他们会打电话吗?”“不会。”这样的回答,却是我们的共识。
果然,如我们所料,没有接到电话。当晚,我们却都睡得不错,既然结果一如我们预料的那样,不好的结果也强于之前的猜测未知。
可有件事情,却还需要解决。
既然,亲戚们决定不认我了,那这件事还是要有个暂时的结果的。
和妈妈商量好,我去各家带着礼物转一圈,做一个温和友好的告别,说清楚我们的态度和原因,替爸爸谢谢他们过去的帮助,再磕三个头,意思咱这亲戚就做到这儿吧。
打电话过去,二姑却直接挂断,这倒是让我们颇为意外,这么生气,想必昨晚没睡好吧。
直接去了店里,只有二姑夫在,说完,磕头,走人,倒是姑父看起来慌张得很。
再去找大爹,大爹接到电话带着明显的紧张,让我去家里,讲完我要说的事情磕完头,大爹反倒拉着我又说了一段,那时候我爸的骨灰埋到了陵园,没有寄存等着埋到大爹后来买的家族陵园去,还编造了一段我妈妈当时的回复,字字句句都是想合理化自己此刻的行为,甚至还想挑拨我们母女俩的意思了。
本想回怼的我,听完又忍住了,最终什么也没说。
看起来他们都没有听懂我在告别,可能是以为我磕头致歉来了吧。我也懒得再搭理这一大家子糊涂蛋,开门告辞离开。
一场闹剧暂时落下帷幕,真正的对手,还在背后撺掇着,和糊涂蛋们说再多也是索然无味。
后来的几天,脑中一直萦绕着一个问题,爸爸,如果你看到了这两天的闹剧,你会后悔这一辈子为这个家族的付出吗?
年轻时的爸爸,是那个年代的大学生,是厂子里最年轻的秘书,写得一手好文件、好字。
他曾经救了二姑的命,也拉扯着二姑和大爹从农村来到城里,手把手把店开起来。
自己家几十万的房子,5万块钱卖给大爹,还免过他们向我家进货的几万欠款。
他们的孩子结婚,为了给他们撑场面和表达重视,别人礼金一千,我家礼金一万。
哪家出什么事都是我爸帮着跑关系,找人帮忙处理。
人走茶凉,我以为是讲外人,却没想到亲戚也是如此。
无论他是否会后悔,我还是希望他早已投胎,看不到、也听不到这些身后的腌臜事吧。
29岁之后,少了一个把我保护得严严实实的人,整个世界好像都在催促着我长大,一桩桩一件件,我长大了,却没想到直面世界的代价竟还要包含满口“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