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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竹竹
1年前
「The Album 存档」人妻的偽術

到底有幾多人的人生中能有幾多個第二次?當然不是說吃第二個橙,飲第二杯水,上第二次廁所等等。別玩。我是說較重大的第二次。第二段婚姻,第二次生育,「第二次」這個定義有點獨特,因為第二次並不完全算是「重來」,因為發生了的,確實都發生了。又或者應該說,是我给了自己第二次機會。我不相信「上天」,沒神亦沒佛,沒鬼亦沒魔。抬頭有天,低頭有地。但沒蒼天,亦沒地府。破碎虚空,紅塵弱水,這方面我沒有這麽浪漫。但我希望碰到我。到底要多少個寒暑,我才能完全地認識自己。

二零一一年

秋風,紅葉散落。這一晚,定凌一歸家,外套也沒有掛就過來抱我。我手上拿著剛弄好的雞蛋三文治。我們抱著,感覺到他把我越抱越緊。我知道每逢他失落時就會這様不說話靜靜地抱著我。我把手上的雞蛋三文治放在開放式的廚枱上。他不說,我不問。還記得我們仍在約會的時候,第一次他抱我。我們站在無人的長街上抱了三個小時。還記得當我問他是否有甚麼事情發生了的時候,他淡然地回答:「冇,純粹想抱妳。」

仍記得那晚我突然感到不適,他送我回家。把大門關上後,才發現他抱我抱到我發燒,結果病了二個星期。他之後告訴我,他的老犬過身了。他,也許就是一個這麼溫柔,單純的一個人。我生命中認識兩位關係最密切的人,過去的那位喜歡貓,現在的那位喜歡狗。

今晚是我們結婚的第三個年頭,仍能這樣抱著,也算難得。他身上帶著酒氣,威士忌的味道,手上拿著淡红的玫瑰花送我。我對時間的觀念很差,亦沒留意我們到底抱了多久。只知道

到他放手的時候,三文治的麵包早已透油。我走進浴室為他放了熱水。他拿過睡衣,然後獨個兒步進。

我回到廚房,把透油的三文治掉進垃圾桶,把他送的玫瑰花放好,弄了杯熱茶和一杯和暖的檸檬水。等待泡茶的時候,看到他的皮革公文包內放著明天要報導的功課,還有一本冰島語文的初學冊。他曾笑說知道我喜歡冰冷的地方,還笑說,如果有天我們真的定居冰冷的地方,他起碼要懂基本的日常對話。笑說歸笑說,不知從何開始他真的偷偷地自學冰島文。

我心裡在笑,冰島冰島,不知他為何這麽肯定冰冷的地方就是冰島。公文包內還擺放著别的新聞部門資料,是他的助理啞仔為他準備的。資料其中我看到一張三份一的風景照。我微微喝了一口熱茶然後轉身離開。

到我步進浴室時,看到他手上還拿著睡衣,街外服還未脫下。浴室內滿是蒸氣。花灑热水一直在流。我為他脫衣之際他才回過神來,他不好意思笑了笑,說不知自己竟在放空。在同一個花灑房,我們二人站在各自的花灑底下淋浴,他說近日自覺狀態不好。世界不景氣,各大媒體公司也出現大量的變動,時代的轉變出現新的方向,新的競爭。

雖然藍定凌這個名字仍是業界內最高薪的名字,他一點都不擔心自己,反而擔心身邊共事多年的伙伴,尤其是啞仔這種階級的去向。聽說明天高層會向各部門召開會議,說著說,定凌 自覺英語不夠流利,國語亦不夠好。他對自己的要求很高。

沒有說出口,我知道明天是定凌從事新聞報道的第三十個年頭。剛巧是公司內部變動的同一天,正當身邊的人替各自的前路感到迷茫之際,仍強裝高興想替自己慶祝。定凌感到落寞。藍定凌,就是這麽受愛戴的一位。他不喜歡慶祝,遇上同樣不喜歡慶祝的我。不知為何,他總是喜歡慶祝一切有關我們二人之間的事。

有一次我不禁問他,其實我們都不喜歡慶祝的性格,是一件非常合拍的事情,你知道嗎?記得你的回答嗎?你說你知。我問那為何我們之間時常慶祝,應該這麽說,他很著意地慶祝所有有關我的事情。他只傻笑回答他也不知迸,連他自己也控制不了。

一個浴室,兩個花灑下各站一人。

定凌:「佢哋話聽日想我打條紅呔做直播。」

我:「…你唔想?」

定凌:「我都唔知,我想妳幫我揀。」

我微笑:「好。」

定凌:「聽日有機會大換班。」

我:「你擔心啞仔佢哋?」

他笑笑沒答,我聽到當中語氣帶點嘆氣。

站在熱水下定凌邊擦身邊冷說:「…講真,入行幾耐又有咩值得慶祝,要講嘅大把人做得耐過我,聽日都未必有得撈…今日上面先將成個沖曬菲林部解散咗。華叔阿權高佬啲嘢我有份幫佢攞落車…好聽嘅咪叫光榮引退,唔好聽嘅即係,過時喇,走啦。」霧水裡我看到他在苦笑。

定凌:「新嗰辈個個開口埋口淨係識講優質生活,返早啲又話起唔到身,留夜啲又話冇生活質素。圍埋唔係講衰嘢就購買過隻錶威,邊款車勁,連打機都可以秘撈。啞仔呢種咪幾好,冇廢話。可惜管理嗰班唔識欣賞,如果上面要郁,佢呢種實中…所以打咩紅呔啊…傅媒廣播難做,平面更難…啊董折之前做嗰間紙廠都執咗。」

我沒有甚麽反應:「哦。」

定凌自言自語:「啊~好似沙士(SARS)嗰年有段新聞片,影屠房劏雞好似影到佢係其中一個。」

我:「聽日等我去醫院幫伯母抹身,我插咗盆花俾佢。」

定凌轉身親了我一下。他媽媽患了腦退化,兩星期前身體狀況亦開始轉壞,陷入昏迷。還好定凌思想樂觀,他笑說媽媽―生人也不喜歡睡覺,現在就當上天希望她多作些休息。

定凌:「下次唔駛插花喇,佢都唔會睇到。同埋…」

看到他背著我在自言自語,我感受到定凌這一刻的壓力,知道他東拉西扯其實都是源於他今天遇到的不愉快事情。

我伸手從後蓋著他仍在發聲的嘴巴。

我輕聲在他耳邊說:「收聲聽我講,打咩呔你唔駛諗,我陣間幫你揀。紅呔你有猶豫就唔好戴,我覺得唔駛,唔知攞景定贈興。正正常常白恤衫黑西裝黑呔夠喇,莊重大體,其他嘢唔好理。我知你念舊,幫得到就幫,救得就救,你幫唔曬咁多個。有好多嘢,唔係話救就救到,就算幫咗救咗,咁之後呢…有時自然流失,未必係件壞亊,合埋眼。」

我把另一手放到他身前腰間位置,我緊貼他背後時感覺到他的敏感,然後慢慢地一呼一吸,一拉一推,我慢慢感受到他雙肩開始放鬆下來,他身體微微抖震,他抬頭,聽到熱水打在他臉上。

我在他耳邊繼續說:「聽日會安然渡過,你會如常地返嚟,我會如常喺度等你,而你亦會如常咁抱住我,知唔知?」定凌這刻的情緒有點分身不下,他只能微微地點頭。一呼一吸,一拉一推。人總需要某種釋放。釋放過後,就自然沒有那麽崩緊。

我:「早啲上床瞓。我今晚會夜,要趕稿。你瞓先,趕埋搵你。」

藍定凌像個筋疲力盡的小孩一樣,拖著我的手走進睡房。我把一切安定好,親了親他,關上燈,關上門。

我獨個兒坐在漆黑中的大廳,想起已好一段時間沒抽煙 了。這一刻突然飄過想點支香煙的意欲,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張風景照。照中盡見破地。我抬頭望望大門旁下午插好的太陽花,

比起玫瑰花,我其實更喜歡太陽花。說得精準些,我軎歡太陽花開始凋謝的階段,就像日落時那份感覺。

鮮花太亮,有點剌眼,殘花又如敗柳,凋謝中的,剛好。人生人生,人總有該走的時候。生,總有聚散別離,人生人生,那怕有多少個第二次,第十次,一百次也好,我學會了,要談悲歌喜宴,永遠也是言之尚早。照片背後放著相關資料。大廳四周昏暗,文字看得不太清楚。隱約看見一個草草寫上的標題:科學家證實,切爾諾貝爾雖已解封,但輻射指數仍然強烈,到訪者不宜逗留超過四十八小時。

你真是個天殺的。

浦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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